奇异的感觉从手指传来,他反手一握控制住那作乱的小手。裴元惜面上一片严肃,小脸板得倒是像模像样。不甘心被他握住手,食指轻轻抠着他的掌心。
    刹那间,他心神一晃。
    “我饶你一命,你们陈家才效忠我?”森冷冷的声音飘忽着,在场之人谁也没听出其中轻微的晃荡。
    陈遥知在装死,不着痕迹地往一边缩,试图和陈映雪陈陵拉开距离。
    陈映雪神情哀切,眼神越发的悲悯无奈,“大都督,陵儿不会说话。他们兄妹二人年少无知,许多事情并不知厉害。我们陈家多年来一直居在云仓,族中子弟无一人出仕为官,不敢违背先祖遗训。大都督宅心仁厚,连罪臣家奴都不忍追究,想来也不愿为难我等草民。我们陈家感念您的恩情,愿奉上除云仓之外所有的产业,此后族人永居云仓不再踏入东都城半步。”
    陈陵倒吸一口冷气,被她的决绝感动。
    她悲悯地看着他,“比起你的性命来,什么都不重要。”
    陈遥知糊涂了,姑姑为了哥哥真能做到这个份上。那可是陈家几代人的心血,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他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然而她不敢开口,她的命还是四间铺子换回来的。想到这个突然心里有点不舒服,姑姑为救大哥的性命竟然用陈家全部家当去换,程家两个家奴程禹也愿用宝藏去换,为什么她只值四间铺子?
    她瞪着那姑侄情深的两人,越发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原来在姑姑的心里,她竟然是如此的不值钱。
    裴元惜在公冶楚的手心里比划着:答应她。
    陈家虽是清流,但大大小小的产业铺子加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苍蝇再小也是肉,何况是这么一大块肉,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公冶楚被她撩得心火起,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
    “听起来不错,不过我嫌麻烦且后患无穷,不如抄家灭族来得省事。”
    陈陵吓得伏在地上,“大都督饶命!”
    陈遥知再也没心思纠结自己值不值钱,也跟着求饶。
    陈映雪高呼,“大都督,三思!”
    “杀人而已,何需三思。”公冶楚冷冷看着他们,“你们陈家人死光了家产自然充公,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大都督,得天下易得人心难。您的威名四海皆知,如今正是收服人心之时。我陈家虽无权无势,但名声一向不错。我们死不足惜,只怕会污了您的名声。”陈映雪悲求着,眼神决绝,“如若大都督不放心,我愿以死明志!”
    “姑姑!”陈陵惊呼。
    “陵儿,为了你姑姑什么都愿意做。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的,看好遥知别让她再惹事,我们陈家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了。都怪我…怪我一直对她狠不下心来,才让她捅了这么大的祸事…”
    陈陵杀人般的目光看向陈遥知,陈遥知瑟缩着不敢与其对视。“姑姑,程公子可不是我招来的…”
    “你闭嘴!你这个祸家的丧门星!你和母亲一样…你们对陈家半点用都没有。你怎么没有早死…你怎么没和母亲一起死!”陈陵怒喊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妹妹怨恨让他面容扭曲。
    裴元惜一直觉得陈映雪这个人有些奇怪,此时她隐约知道哪里奇怪了。
    “大人,我看陈家主一片诚心,不如饶他们一命吧。”
    陈陵闻言,眼中升起生的希冀巴巴地看过来。
    公冶楚冷道:“死人和废人,你们选?”
    一阵死寂。
    陈陵不想死,也不想变成废人。陈遥知发了疯似的往外面跑,被两个柳卫提在手里,像个垂死挣扎的蚂蚱。
    “我不要…我不要割舌头,我不要断手断脚…”
    她凄厉地叫着,陈陵全身冰凉。
    陈映雪悲悯着,匍匐在地,“大都督,我陈家丹书铁券仍在…”
    “既然如此,我便网开一面。留下陈公子的一双腿,饶你们一命。”
    比起割舌头断手断脚,只废一双腿倒显得容易接受一些。可再是容易接受,却是生生的两条腿。陈陵面色惨白着,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产业上交,丹书铁券也没了,他们陈家还有什么资本立足。所有的落败都是自遥知进京开始的,为什么她可以完好无损?
    他听到姑姑在谢恩,听到公冶楚说什么疯子就应该好好关起来。他恍恍惚惚看到公冶楚和裴元惜离开,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冲过去死死掐往陈遥知的脖子。
    “你这个灾星,我应该早点弄死你!”
    “陵儿,你这是干什么…”陈映雪过来拉他,“遥知是你的亲妹妹,她已经疯了,你还想她怎么样…”
    “我想她去死!”陈陵下着死力,掐得陈遥知翻白眼。
    死亡的窒息传来,陈遥知眼神开始涣散。她好像看到姑姑在对自己笑,那笑太过诡异令人心里发毛。
    “你…你这个贱人!”
    “你还敢骂姑姑!”陈陵加着力,“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陵儿,你快放开她,她要是有什么事我以后怎么向你母亲交待?”
    “什么母亲?那也是个丧门星。她养出这样一个祸家的女儿,她是我们陈家的罪人!等我回了云仓,我要将她从陈家的族谱上除名。”
    陈遥知涣散的目光中看到她笑得越发诡异,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说:“陵儿,姑姑都听你的,你快放开遥知。”
    陈遥知意识模糊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们快帮帮我,可不让陵儿掐死自己的妹妹,你们大都督可是饶了他们性命的。”陈映雪求那些留下来的柳卫。
    一个柳卫将陈陵扯开甩在一边,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双腿一痛,他痛得晕死过去。被他掐得快去半条命的陈遥知倒在地上喘气,翻着白眼瞪着陈映雪像一条濒死的鱼。
    陈映雪看着他们兄妹二人,悲悯的眼中划过满意。
    那边裴元惜一回去立马着手画图,她铺好纸准备下笔时感觉身体被人抱离。“别闹,正事要紧。”
    “你还知道正事要紧?”他心火旺得紧,当下将人抱进内室。
    那图像刻印在她脑子里一般,倒也不用急于一时。她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公冶大人,你这么不经撩,定力不行啊。”
    他眼中暗云翻滚,“在你面前,我有定力吗?”
    突然一阵脚步传来,紧接短发少年像一阵风席卷进来。少年几乎是用跑的,倒是不见怎么气喘。
    “爹,听说你和娘把陈家端了?怎么不带上我?咦,爹…怎么你一个人在,我娘呢?”
    商行瞥见捂得严严实实的床幔,“我娘怎么了?”
    “你娘睡着了。”公冶楚冷着一张脸,“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商行见亲爹脸色不虞,自己给自己找台阶,“那我去找柳则叔叔。”
    他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还不忘把外面的门给关上。公冶楚磨着牙,“看来以后还得记得随时闩门。”
    纱幔内,裴元惜捂着被子笑得花枝乱颤。
    第124章 坦诚
    当藏宝图画出来时,夫妻二人都沉默了。
    别的藏宝图有山有水有树木,要找的是藏宝的地点。而这幅藏宝图则不然,图中所画应是藏宝之地的布局。至于藏宝之地在哪里,毫无提示。
    天下之大,没有一丝头绪想把藏宝之地找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难怪程禹敢将图丢出来,那藏宝之地必是程家人代代口口相传的。这样一张图对于他们而言,还真是废纸一张。
    “程家人如此心机,程禹真的投湖自尽了?”裴元惜可不信程禹是这样的人,“若不然就是障眼法,仗着灯下黑给我们来了一出金蝉脱壳。”
    她能想到这一点,公冶楚自然也想到了。青龙湖那边还派人守着,东都城已然悄悄加紧戒备,四方城门严加盘查。
    这图倒是画得仔细,各处机关标记得清清楚楚。无奈不知具体地点,便是他们想大海捞针都不知从何捞起。
    “枉费我的好脑子,记得我脑壳都疼。”她揉着眉心。
    “别想了。”公冶楚替她按着太阳穴,“算日子孟槐的船快到了,没有程家的那些东西,我们自己也能为重儿把国库填满。”
    “说的是,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前世里她能包揽他的半个国库存,这一世依然可以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
    她享受地眯起眼,心道这男人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做这些事的人都是自己,给他投喂对他嘘寒问暖,他现在倒是知情趣了不少,他们这样子还真点老夫老妻意思。
    两世了啊,可不就是老夫老妻。
    上一世她从未设想过以后,这一世或许真能白首到老。若能一起老去,不知道有没有到处走走。
    “国库满了,天下也稳了,重儿也能独挡一面时,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你是不是想出去玩?”
    所以说老夫老妻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很容易猜到另一半的想法。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想四处走走,要是有可能还想去海外瞧一瞧,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
    他们能出去的前提,是儿子会一直留在这里。想到儿子不能洗澡,她心里又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真的不能洗澡吗?”
    前句后句完全不搭,夫妻二人却是齐齐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都问过叶玄师,叶玄师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时机到了,自然就可以了。什么时候时机到,自是天机不可泄露。
    “天凉还好,天热真受不了。怪不得每年重儿都要去京外避暑,换成谁谁也受不了。”她想起百姓对儿子的评价,很是替儿子觉得委屈。“真是难为他了。”
    公冶楚不惧生死杀伐果决,但他无法与天意抗衡。他不敬神不怕鬼,血雨腥风中走来从不曾有过迟疑。
    然而他找不到话来安慰妻子,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这个话题每次都是无奈开头,然后再以沉默收尾。
    裴元惜轻叹一声,赶紧说起其他事,“陈家那些东西是比不上程家,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话说那陈家家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上一世她也是这么爽快就把陈家的产业全部上交了吗?”
    “是。”公冶楚说。
    上一世是因为陈遥知的事,不过陈映雪没有像此次一样求他放过自己侄女一命,只求不要降罪陈家其他人。听说在回云仓的路上陈陵出事摔断了腿,陈映雪倒是遵守诺言,此后陈家人再没有出现在东都城。
    这一次同上一世没什么分别,只是多了一个陈遥知。
    他们的离开的那一天,裴元惜出了门。
    她站在第一琴行的二楼,看着陈家铺子转角的地方停着两辆马车。马车附近有两名柳卫监视着,陈映雪在指挥下人把陈陵抬到马车上。
    陈陵双腿已废,疼痛和怨恨让他脾气变得暴躁无比。
    陈遥知全须全尾地被人扶出来,宽大的披风罩着她全身,无人知她被人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她感觉到自己大哥恨不得将她剥皮剔骨的恨,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此后余生,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她突然想到那次裴元惜挑明时对她说的话,忽然有一种对方一语成谶的感觉。
    她确实是想走裴元惜的路,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她不正是如对方所说已经无路可走。
    陈映雪突然朝街对面看去,低声对他们说:“我去和公冶夫人告个别。”
    公冶夫人二字刺激到了陈遥知,“事到如今你还想巴结她,我们都被赶回云仓了,你再讨好她也没有用。”
    陈陵怒道:“你再多话,信不信我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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