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府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侯府的天已经变了。这些日子大家忙前忙後操持的是钟夫人的丧仪,按大夫的说法,横竪也就是这个月的事。
    钟夫人自那日晕倒之後就一直卧床不起,於是仁济堂的大夫每日都来。钟毓信不过太医院,太医院的人每个月上门诊一次平安脉,从没有说过钟夫人的身体有什麽问题。
    虽然钟毓跟钟夫人两人关系僵持,但该请大夫还是得请。
    这几日钟夫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没有人敢跟她讲实话,她心中也隐约有些预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程将军还在偏厅没有走,夫人醒来之後又叫三爷过去见她,侯府的人都知道钟夫人和钟毓之间虽是母子却连仇人都还不如,现在侯府说了算的人是钟毓,没有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最後还是良吉去偏厅找的钟毓,钟夫人病倒之後不再顾得上打杀他,钟毓便召他回府了。
    良吉躲在外面过了几天自在日子,一回来就变成了侯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毕竟钟毓的心腹没有几个,大家都琢磨着良吉这小子以後应该就是侯府的大管家。
    钟毓虽然嫌弃良吉嘴碎唠叨的性子,但在外人面前良吉还是进退得当拿的出手,他走进偏厅与二人行过礼之後恭敬道「郎君,太太醒了,说是想要见您。」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厉害,程朗觉得自己有点尴尬,好巧不巧他今日是骑马来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日行千里的良骏千金难求,些许风雨自然不在话下,但程朗没有在雨中策马的习惯。
    行军时条件艰苦也就算了,这会儿为什麽要去遭这份罪?
    现在程朗有些後悔自己头脑一热就冒冒失失跑过来找钟毓,两人见了面其实也没什麽可说的。
    钟夫人病重的传言既然不假,钟毓肯定没有空招呼自己。偏自己又空着手就来了,无论去不去探病似乎都已经失了礼数。
    钟毓转过头便看见程朗一张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脸,他无声地递给良吉一个眼神,良吉立刻会意退了出去等在门外。
    「思退有话要说?」钟毓问道。
    程朗迟疑了一下之後才开口「现在外面流言四起,全是关於承恩侯府的,不知博雅可有耳闻?」
    钟毓眨了眨眼,笑道「没想到程将军也是来打听我的婚事的?」
    没想到会被人说中心思,程朗连忙否认「好歹相识一场,你家出了这麽大的事,难道我不该关心一下?我看你似乎愁得很。」
    这些天旁敲侧击里外打听的人不少,有向未来的承恩侯示好的,有意图跟侯府结亲的,还有想要做侯府这单大买卖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太多人想要知道接下来风往何处吹。
    这还是头一个有人问钟毓好不好的。
    程朗行事磊落,为人赤诚,钟毓心中却莫名烦躁,这才见了几次就算相识一场就敢掏心掏肺,这人又蠢又呆早晚要吃大亏。
    钟毓没有再笑,他淡淡道「家母确实病重,侯府现在不宜待客,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吧。」
    主人家虽不曾端茶,但这很明显是要送客的架势。
    程朗习惯性地摸了下鼻子。自己肯定是又说错话了,但究竟是哪里错了?
    刚刚还说等雨停了再走,现在又要把自己往这麽大的雨里赶,程朗暗自腹诽,这人也未免太喜怒无常了些。
    两人说话时没有关窗,忽见风雨中有人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闲庭信步,程朗定睛一看,不是慧一又是谁。
    慧一来过承恩侯府几趟,虽然不是所有侯府的的下人都见过他,但门房却是认识慧一的,毕竟这麽好看的和尚实在没见过。
    门房知道慧一肯定是来找钟毓的,直接就放人进来了。
    钟毓立即打开门迎了出去,慧一走到廊下施施然收起油纸伞,才双手合十与程钟两人行了个礼。
    慧一冒雨而来,却不见丝毫狼狈,连衣角都没有沾湿一点,他笑着与程钟二人寒暄「没想到程施主也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知怎的,钟毓又想起之前在宫中慧一说的那句红鸾星动,总觉得这和尚最近阴阳怪气得很。
    慧一这趟下山是被钟毓飞鸽传书叫来的,钟毓丝毫没有跟慧一客气,在信中直言这回等着他来救命。
    「贫僧这回又是来救谁的命?」慧一问钟毓。
    「别折腾你的伞了,还用得上。」钟毓盯着慧一手中的伞看了一眼「家母前两日突然就病倒了,太医院和仁济堂都说……」
    钟毓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他们都说油尽灯枯,时日无多。所以我想请你再看一看。」
    慧一无言地点了点头,心道太医院自不必说,仁济堂也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医馆,钟毓叫自己来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朗刚才便要告辞,这会儿更不愿意多留了,自己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在这里杵着完全是多余。
    结果慧一却道「程施主且留步,待贫僧替钟夫人看诊之後可否与施主一叙?」
    程朗闻言诧异地望向慧一,钟毓皱着眉道「程将军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再此久留。」
    慧一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当真是有要事,还请程施主务必等一等。」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程朗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暂时不会走,反正他回去了也只有个烂摊子在等着自己。
    钟毓数次送客未遂,领着慧一往钟夫人那边去了。程朗也没有再进偏厅坐着,而是站在廊庑间听了好一会儿雨声,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程朗怔怔地望着院中一棵经年的老树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程将军,循声望去竟是崔言站在走廊的尽头。
    「崔大夫,你怎麽在这里?」程朗欣喜地走到崔言面前。
    崔言见到程朗颇感意外,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在下来给侯府的夫人看诊。没想到能在长安见到将军。」
    崔言之前是随军的大夫,在程朗的麾下待了有三四年,半年前才因奔丧回了京城。
    崔家世代行医,父亲过世之後崔言便接下了仁济堂的摊子,留在了长安。至於崔言为什麽会跑到边城去,程朗从来没问过。
    钟毓之前觉得这个大夫年纪太轻,但其实崔言才是仁济堂的首席。
    程朗指了指钟毓他们离开的方向,说道「钟郎君他们刚刚过去,你先去看诊,等你忙完了咱们再聚。」
    崔言背着药箱就往後院去了,这几日他天天来,都已经不需要人带路了。
    待走了一阵之後崔言才突然想到,这里是承恩侯府又不是将军府,程将军一个人在侯府做什麽?
    天色晦暗,风雨如注,却又还隐约看得见天上的云。程朗看着那滚滚的云层被风吹得舒卷翻涌,散了又聚,等得云层几度面目全非之後,终於等到了慧一回来。
    钟毓请慧一来看诊被崔言撞个正着,若是别的大夫心里肯定多少会有些芥蒂,毕竟这摆明是信不过他的意思。
    然而崔言看到慧一非但不恼,甚至还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钟夫人的病虽然还是治不了,但崔言和慧一在岐h之术上却又不少话说。
    於是程朗就看见三人一路过来,慧一跟崔言相谈甚欢,钟毓独自走在一旁沈默不语。
    崔言还没来得及跟程朗打招呼就被钟毓转了个弯带到钟蕴那边去了,说是请崔言过去换药。
    程朗远远地看着钟毓的背影,觉得这人好像是在躲着自己。可为什麽呢?
    慧一看见仍旧等在这里的程朗,双手合十,歉然道「有劳程施主久候。」
    世上总有些人会特别容易获得他人的信赖和好感,比如慧一。
    很难有人不喜欢这个悲悯又渊博的和尚,所以哪怕程朗枯等了近一个时辰,见到慧一的时候也实在没有脾气。
    「无妨,不知大师有何指教?」程朗说着也还了一礼。
    偏厅里摆着一套越窑秘色青瓷,色泽如玉质地似冰,上好的银丝碳煨着壶里清澈的泉水冒着袅袅的白烟,慧一坐定之後开始烹茶,还抬了抬手示意程朗坐下。
    真是一点都不见外,程朗心想。
    慧一一边给程朗斟茶,一边问道:「程将军近日可是在查之前京城兵变一事?」
    这些日子程朗明面上查的是新罗使团遇刺的事情,实际上他想查什麽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会儿被慧一骤然点破难免一惊。
    程朗盯着慧一的脸没有说话,冷冷的神色带着几分防备。
    慧一不在意地笑了笑,解释道:「程将军不必紧张,贫僧只是觉得将军必定会去探查,并不知道将军具t查到了些什麽。」
    「哦?大师为何这麽想?」程朗轻声问。
    「贫僧与云小友也算一见如故,他在寺中养病的时候曾与贫僧说起将军。」
    慧一从容地徐徐道来,语气当中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所以贫僧大胆猜测,程将军不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会不管这件事。」
    慧一的话并没有令程朗放心,相反他的背脊绷得更紧了,兵变一事牵涉太广,又与如今的朝堂局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程朗淡淡道「大师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不该与这些俗事牵扯不清。」
    慧一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不闪不避,直视程朗「将军身处乱局之中,自然应该万事小心,但是将军需要提防的人却并非贫僧。」
    程朗不惯与人打机锋,直接道「在下愚钝,大师有事不妨直言。」
    慧一也不再兜圈子「想必钟施主已经将云小友留下的书画交给了程将军?」
    程朗点了点头。
    「云小友曾发现一种澄澈无色的颜料,写在纸上看不出痕迹,需得拿着烛火烘烤之後才会显形。」说话间慧一伸手拿走程朗面前的茶盏,倒掉已经冷掉的茶汤之後又重新斟了一杯茶给程朗。
    慧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杯子囫囵喝了一口,只觉得烫得心肝脾肺都疼。
    钟蕴正跟顾瑶光在屋子里下棋,见到钟毓跟崔言过来,懒懒地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仍旧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
    钟毓不禁皱眉「你这像什麽样子。」
    「我这不是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嘛,能有个什麽样子。」钟蕴支起下巴望着钟毓,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外人只知道承恩侯府的夫人病重,但并不晓得这当中还有钟蕴的事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钟毓直接将钟蕴关在了灵卉院里连房门都不许出。
    去给钟夫人侍疾?钟毓怕钟蕴一过去钟夫人就气得咽了气。
    钟蕴现在阴阳怪气的态度明显是对钟毓关她小黑屋这件事情不满得很,当着外人也不给钟毓留面子。
    钟毓咬着後槽牙没有说话,这是亲妹妹,亲妹妹。
    崔言自然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他面不改色地行了个礼,便放下药箱准备帮钟蕴换药。
    钟蕴的脸仍旧裹得跟个粽子一样,还好现在过了寒露气温渐凉,不然她肯定已经热得馊掉了。
    她闭着眼睛任由崔言拆掉了纱布,没再说什麽不要看大夫之类的话。
    这倒不是钟蕴想通了,也并非她自暴自弃不再挣扎,只是现在她的这对便宜爹娘一个失踪一个病重,谁还管得着她呢?
    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听起来如此忤逆不孝的想法她不可能说出来。
    崔言见钟蕴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满意地点了点头,麻利地帮钟蕴换好了药,前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後面几日伤口会开始痕痒,姑娘千万记得不能碰不能挠,不然可是会留疤的。」崔言对钟蕴叮嘱道。
    钟蕴一只手撑着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对崔言点点头表示己听到了。
    事情一码归一码,她对着钟毓发脾气,小大夫又没招惹她,不能甩脸色给人家。
    崔言自诩君子,除了看诊之外不会盯着小姑娘一直瞧,别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心中腹诽承恩侯府的这位小娘子性情真是有些古怪。
    映雪端着刚刚熬好的药走到钟蕴面前,正好挡住了崔言的身影,她将托盘放到桌上对钟蕴道「姑娘,该吃药了,趁热。」
    盯着钟蕴捏着鼻子把药喝完了,钟毓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你安分些。」就要和崔言离开。
    钟蕴嘴里嚼了一颗蜜饯,突然叫住钟毓「兄长。」
    钟毓已经走到门口,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她。
    「最近出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钟蕴此刻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与平时不着调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那麽多。」钟毓没有理会钟蕴的意有所指,带着崔言走了。
    守在灵卉院门口的护卫见钟毓出来,整齐划一地向其行礼,这些护卫个个披甲佩刀,煞气b军营中的兵卒还要重。
    崔言来的时候已经吓了一跳,这会儿面无表情地低头跟在钟毓身後,装作自己什麽都没看到。
    ———————————我是剧情走不动感情也走不动的分割线————————————
    作者脱力,咸鱼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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