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太听了兰应德的话,撑着身体强打精神为云开撑台面。
    她的两个儿子成长都太顺利,厉阳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云开从小就乐得躲在他哥身后乘凉。他自小聪慧过人,但从未接受过储君的教育。九勐十八圈表面恭顺实则暗潮涌动,罕土司在世时他们不敢作乱,现在罕土司不在了,这些人心里就要开始打算盘了。
    兰应德说的对,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悲伤啼哭。一群豺狼虎视眈眈,她不能让儿子一个人去面对。
    灵堂中,印太和云开领着叁少爷和孙少爷跪在佛爷诵经的竹亭前,大少奶奶和叁太太、八太太跪在他们身后。各勐圈的头人、衙门的郎爷按照身份、官位逐次跪拜。兰应德只是一介白身,月明虽然已经和云开订婚但始终还没成亲,名分这种东西在这时刻尤为重要,名不正、言不顺,按规矩她和兰应德只能排在那些末尾郎爷身后。顶着热辣的日头与乡绅们一起跪在院子中,不一会便晒出一脸的热油。
    佛爷算的吉时已到,众人起身随着罕土司和厉阳的棺椁到官佛寺的往生亭送他们最后一程。
    官佛寺的往生亭,只有土司府的直系和官佛寺的大佛爷死后才有资格在此火化往生。红砖砌成的亭子内已燃起熊熊大火,佛寺的沙弥从棺材里先抬出罕土司用白布包裹的尸身,慢慢送入火焰中。
    来送葬的人不管是真伤心还是装样子,一片哭声响起。
    云开泪眼朦胧的看着大火吞噬了父亲的身体,心中后悔盖棺时没有再仔细看看父亲。从此,父亲就只能活在他的记忆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很努力的回忆才能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
    还有厉阳,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孩童时的大哥长什么样子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要用家法时,大哥一边拦着父亲,一遍给他使眼色让他快跑。
    他最亲的两个亲人即将化成一捧灰。那么高大的身躯,最终也只能容身在一个尺长的罐子里,和罕家的先祖一样,摆在官佛寺的佛堂。
    葬礼结束,月明没有随兰应德一起回家。她穿过还零散开着的绣球花夹道,走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云开的院子。
    俸小赛守在门口,也不知道怎么了丧眉耷脸的,见月明进来眼神一亮。急急迎了上去:“月明小姐,你去劝劝少爷吧,他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月明掀了帘子进门,见云开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膝,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
    两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阳光从窗户镂空的雕花投进来,撒在两人脚边几寸远的地方。两人就这么沉默的看着阳光一点一点的往后退,看着白光变成金辉最后消失不见。
    天渐渐暗了,侍女进来掌灯后又悄悄退了出去。云开这时才开口问道:“你饿不饿。”
    月明点头后又摇头:“你不饿我就不饿。”
    云开转头看她,她这两天也不好过。舟车劳顿还没机会休整几天,就白天跟着磕头,晚上还要去照顾印太,没有休息好眼窝都抠了。哭得满脸泪,被风一吹太阳一晒,小脸都有些脱皮了。
    接二连叁的失去亲人,云开正是最见不得身边人受苦的时候。伸臂将她搂进怀里,哑着嗓子骂道:“作什么邪,我最近忙得很,你作出病我可没空理你。”
    月明环着他的腰撒娇:“你不理我谁理我?我爸爸说我马上就是泼出去的水了,他可不想管我。”
    兰应德怎么可能这么说,云开知道月明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只能胡乱说些瞎话。
    趁着月明看不见,他抹去眼角的泪花,故作严肃道:“你不是最不耐烦我管你么?现在想让我管你了!说说吧,又闯什么祸了?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月明揪着他胸口的衣襟有些不好意思道:“没闯祸,就是没听我爸爸的话乖乖回家。我怕呆会回去他把门锁死了不让我进去。”
    云开抚着她脑后的秀发喃喃问道:“事都办完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月明咬着唇看他:“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
    云开笑道:“你怕我想不开呀?我都要当土司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月明从他怀里退出来,握着他的手掌道:“我不是怕你想不开,我是怕你想岔了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云开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你怕我失心疯,不管不顾的拿勐坎府出气,灭了那些孤儿寡母?”
    月明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很怕老爷的。老远遇上,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能溜就溜,能躲就躲,实在溜不掉才会上前请安。我记不得我为什么怕老爷,但我记得老爷对我也很好,虽然他说话粗声大气的,但他从来不骂我。还有厉阳大哥,虽然他讲鬼故事吓唬我,但我一点都不讨厌他。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我。我恨透了害他们的人,我发誓要是那个人给我遇上,我一定开枪打死他。”
    云开听到这眼眶一热,他撇过脸淡声道:“我哭了好几天了,再哭眼睛就瞎了。你别招惹我!”
    月明捧住他的脸让他转回来,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我不拦着你报仇,这是你为人子,为人弟应该做的。但你要保重身体,允相的担子现在落在你身上,你的责任更大了。爸爸跟我说,勐圈的头人没几个安分的,你得赶快振作精神,把那些有异心的给弹压下去。”
    云开诧异的看着她:“你不是一直想回昆明,现在回不去了,你不跟我闹?”
    月明伸出纤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傻瓜,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想当这个土司那我就陪着你在允相。你要是觉得当土司没意思,那我就跟你走。我喜欢的是你,不管你是允相的二少爷、是曼谷的云二、还是新的召片领,只要你还是我的云开,我就会一直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这死丫头今天情话技能不是一般的优秀,怕是想看他哭昏过去。
    云开忍着喉头的哽咽,扬声朝外面喊道:“俸小赛,摆饭。”
    丧礼一过,就该准备云开继承土司一事。云开是罕老爷的嫡子,又有罕老爷的临终遗言,他坐上土司之位应无任何意义。却不想在与各勐圈商议登位大礼时,这顺理成章的事却遭到反对。
    印太死死盯着下面蒲团上端坐的各位头人冷笑问道:“老爷这才刚走,就有人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我倒想问问诸位,这土司的位子我儿云开为何坐不得?”
    上岗圈的头人朝印太合掌行礼:“太太莫生气,二少爷是老爷的嫡子,身份贵重。现下他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可他结的亲事......”
    云开眉头动了动,但不发一言等着底下的这群人露出最后的底牌。
    印太见这群人还攀扯上月明怒不可遏,拍着手边的小几怒喝道:“他的亲事是老爷生前亲自定下的,你们当时也是来喝过定亲酒的。那时满口的恭喜、恭喜,现在却来挑刺,是打量着老爷不在了想造反不成?”
    下岗圈的头人接口道:“太太此言差矣,当时大少爷还活着,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也是这么认为才给大少爷结了一门显亲,大少奶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相坎小姐。况且二少爷就是以一个太爷的身份与兰家结亲,兰家都是高攀了。奈何老爷与兰应德意气相投,硬是一意孤行的给二少爷结了这么一门亲事,我们也不好违逆他只能顺了他的意。毕竟大家伙当时都以为二少爷划一个勐圈当太爷已成定局。可现在是什么局面?二少爷要当的是土司,是咱们的召片领,是允相的王。他怎么能娶一个白身的女儿?”
    印太一掌拍在小几上,茶盏震动茶盖都掉了下来,跌在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屏风后跪坐的婢女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收拾。
    印太狠厉的眼神从那些咄咄逼人的勐圈头人、装聋做哑的衙门郎爷脸上一个个扫过,一字一句道:“你们怕是忘记了,兰月明不仅是兰应德的女儿,她还是利盛勐的小姐!那是上过利盛勐族谱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道眼睛半闭的陶头人身上。等着看他敢不敢说出他家那个记了族谱的小野种配得上召法印太这个身份的话来。
    汀来太爷见气氛凝滞,连忙打圆场道:“话也不能这么水,允相有今天这个局面,兰先生居功至伟。这门亲也不算委屈了云开。”
    勐外头人打断道:“太爷此言差矣,他兰应德有再大的功也只是个白身外乡人,规矩就是规矩。自古贵族和平民不通婚是老例,勐勐土司就是娶了一个平民女子,被官衙和佛爷撵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做太爷。那位可是当上土司了的,不也没拗过祖宗的规矩?”
    其它勐圈的头人附和道:“就是,这规矩可是您家先祖定下的,你们不守着可说不过去。汉人不都说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说了,大家都不守规矩,这世道得多乱啊!”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土司府带头不守规矩,那就别怪他们跟着有样学样。
    印太气得浑身发抖,却也莫可奈何。这时云开淡淡开口道:“今天先议到这里吧!太太累了。”说完他起身来到陶头人面前跪下行礼道:“明天还要继续议事,阿公今晚就住在府里吧,也免得来往奔波辛苦。”
    上岗圈的头人嘴角微挑,二少爷这是向众人表明他不会舍了兰家那个小丫头了?!少年人就是痴情!痴情好啊,他要是不痴情接下来的戏反而不好唱了。
    从前衙的议事殿出来,云开吩咐俸小赛:“你去打听一下,汀来太爷最近都见了什么人?”
    兰应德接到陶头人差人送来的信,看完眉头紧锁。一旁的长生见状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傅,月明的阿公跟您说了什么?”
    兰应德将信递给他,低叹一声忧心忡忡道:“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长生接过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越看越心惊:“他们怎么敢这么逼迫印太和二少爷,还扯上和月明的婚事。他们就不怕惹恼了我们,叫上戍边的驻军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兰应德冷笑一声:“他们倒希望这事闹得越大越好,这土司继承之事是他们本族内部的事,外人掺合进来他们就有由头不听土司府的号令。到时候这九勐十八圈就会各自自立山头,大鱼吃了小鱼,强的占了弱的,这允相就再也不姓罕了。”
    长生愤愤道:“可月明怎么办?这婚事可是罕土司在世时软硬兼施定下的,又不是我们上赶着。”
    院子里传来月明和婢女聊天的声音。
    叶户忧心道:“眼看下个月就是您和二少爷成婚的大日子,偏偏出了这些事。也不知道这婚期会不会推迟。”
    月明坐在摇椅中,拿团扇遮着照过来的日头:“我们汉人遇上血亲去世是要守叁年孝的。允相有什么讲头没有。”
    艾叶答到:“一样的,守叁年,不能婚嫁,不能起房盖屋。”
    月明叹了口气:“我看送葬的队伍里还兴抬着红伞、花伞,以为这里的风俗和我们不一样,原来都是要守叁年的。”
    叶户安慰她道:“也不尽然都是要这般守,还兴抢孝呢。从罕老爷入土哪天算起,一百天内可以把您和二少爷的婚事办了,不耽误的。”
    月明躺回摇椅中,扇子遮住眼睛喃喃道:“他现在很忙,既要忙着查害了老爷和大少爷的凶手,又要忙着接掌允相,怕是没什么心思考虑成亲的事。男人啊,都是这样!不像我们女人,心思那么窄。他们胸怀天下,什么是轻重缓急,他们明白着呢!”
    听到这兰应德心中一凛悍然道:“这事就看云开他自己怎么选,他若是一心一意和月明白头到老,我舍了这条老命也帮他保住允相。他若是生了旁的想法,我兰应德的女儿可不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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