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转眼之间, 年近尾声,禹京早已寒冰几尺,栖州这边不过多加件衣裳,逢着起大日头, 着夏衣都能顶一天。
    楼淮祀与卫繁这些过惯了禹京鹅毛飞雪、围炉烫酒的新年, 眼瞅着一日春一日夏一日秋的腊月, 愣是全没过节的意思。
    倒是宋光在这待了一两年, 看楼淮祀悠哉游哉的, 颠颠地跑来讨主意,顺便拍拍马屁, 新知州新气象,逢新春时要不要结彩张灯添添喜意什么的?
    楼淮祀不为所动,宋光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眼皮子更是浅薄, 见今年热闹一点, 就以为已经发了, 也不去翻翻库房的账本, 还是精穷精穷的。
    宋光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悻悻住了嘴,不过, 他脸皮厚, 被喷了一脸也不打紧,蹭了一顿饭后摸着圆肚子麻溜地走了。年底了宋光光忙着呢, 想法子抠给家里的节礼,再想法子怎么不动声色地给皇三子送节。
    楼淮祀虽然喷走了宋光,咂咂嘴,好似过年什么都不干, 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卫繁捧出一本厚厚的县志,这是卫絮来栖州后查错补漏,重新整理出来的的。楼淮祀跑过去和她挤在一道:“妹妹怎么大白天的看起书来,是不是想去考个状元回来?”
    “楼哥哥就打趣我吧。”卫繁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道,“各地风俗各异,我瞧瞧这边过节有什么忌讳处。”卫家的传统,逢年过节要行布施,她现在做了知州夫人,又有家底,怎么滴自己也要支起一摊来。要是搁禹京,施粥施衣这些她做过,可到了栖州就有点畏手畏脚。这地方百族混居,不知好赖地布施,别好心反遭了恨。
    楼淮祀往桌案上一趴:“妹妹原本的打算是?”
    卫繁道:“本想到腊八就舍个腊八粥。”在京中腊八已起了刮骨风,贫寒人家领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去,烫人心肠。
    绿萼掩嘴笑:“栖州得舍凉茶。”她拉拉衣袖,“看,我今日的衣裳还是夏衣呢。”
    楼淮祀笑起来,眼睛一个拐弯,卫繁也还穿着春裳,再看看院中的花木,得,叶绿花红还有蝶:“施粥也不打紧,天热就得一日三睁照着冰凉得来?”
    卫繁道:“我盘算着搁城门口,来往过客是百族人,腊八粥料杂,许里头当地人见了是触霉头,该舍就舍,该换就换。”抿着嘴。“要不煮个咸口的,拿鼍肉、鱼肉煮,咸腊八,虾、蚌、螺……”
    绿萼等人倏然色变,强笑:“不好不好,这先前也没煮过,万一有俩俩相忌的,吃出毛病来如何是好?”知州夫人城门口施粥,把人吃去药铺子?这年还过不过的?鼍肉、鱼肉一道搁里面,光是想都有隐隐反胃。
    卫繁气道:“历来万物都是从无到有的,何况吃食?”
    绿萼小声道:“那不如别的时日再从无到有,腊八那天还是从有到有吧。”
    卫繁哼了一声,道:“也罢,我得先看看栖州有没有忌讳施粥的说法。许真要施茶去。”
    楼淮祀不以为然:“妹妹也太小心了,行善还要如此战战兢兢,那又有什么意思?你舍粥,他们爱来来,不来就不来,吃白食还带挑三拣四的?”
    卫繁摇头:“那不行,既做了,还是周全一些,不然吃了辛苦还讨不了好,那还不如不做呢。”
    楼淮祀笑:“那就不做,我们放纸鸢去,舍什么粥啊。”
    卫繁笑:“在侯府年年都有施粥呢,反正也闲得慌,我看栖州过年也没什么好玩的。不知道普渡寺的戏台唱不唱傀儡戏。”
    楼淮祀也不知道,想了想,招来一个当地的差役。
    那差役也懵,过年普渡寺还带唱傀儡戏的啊,连连摇头:“不曾听过有唱傀儡戏的。”
    “那……颂佛讲经什么会办吗?”楼淮祀又问。
    “也不办啊。”差役再摇头。
    这下楼淮祀有点不解了:“这普渡寺过节过节的,都不带捞……钱?”
    卫繁偷偷用胳膊肘轻突了楼淮祀一记,好好的,揭人寺庙的面皮。
    差役挠挠头:“这普渡寺不是有个寄棺材的?逢年过节的,寺里就给这些死人念咒,让香客跟着布施点香烛纸钱。”
    “那香烛纸钱哪里得卖?”
    差役道:“外头铺子里也卖,只香客大多在寺庙里头买,结个善缘。”
    楼淮祀一挑眉,冲着卫繁乐:“看,在这薅银钱呢。”
    差役听自家知州寒碜普渡寺,低着头偷笑几声。
    “你听着挺乐呵,怕是不信神佛。”
    差役揖礼:“回知州,小人确实不信神佛呢。小的族人祭虫神,过年送虫神烧虫神,倒不拜佛。”
    卫繁疑惑:“送虫神烧虫神?”
    差役道:“年三十小的族中就扎纸虫子,摆在屋外头,拿蔬果祭上一祭,甜甜它们的嘴,翻到年初一就扛着虫神绕村里一圈,再用火化了。好叫虫神新年不祸害庄稼。”
    “原来是这个讲究。”楼淮礼点头。
    卫繁迷糊地想:这到底是信虫神还是厌虫神,先给一枣,后给一棍,将人虫神化了灰:“那,你可知道栖州过年,有没有什么避讳?”
    差役摇了摇头:“要说避讳处处避讳,要说不避讳吧百无禁忌,如小人族里祭虫神,拜祭时除却果蔬,还得杀一点鸡。因着鸡一年里头吃不少的的虫儿,得为虫神出出气,报报仇。可有些村却是奉鸡为神的,村里头养着的鸡从不宰杀,都是老死了才埋的,过年过节的,还得挑个大毛亮的拜上一拜。小人族里与他们相忌,只是,他们过他们的节,我们杀我们的鸡,互不生事挑刺便是。”
    楼淮祀笑道:“互不相干倒也不错。”
    差役又挠了挠头:“也不是互不相干,只没到别家地里头就不相干,譬如小人族里要是邻族家里杀鸡,那便要打杀人命。”
    楼淮祀一个激灵,卫繁也瞪眼:“为着这点小事打杀人命?”
    差役正色道:“知州与夫人不知,这可不是小事,我族杀了别族的鸡神怎的是小事?不血流成河万一鸡神怪罪,岂不牵连子子孙孙。”他说罢,又小声嘟囔,“话又说回来,鲜少有族民信奉鸡神的,世间万物哪样入神都比鸡神有模样?尖嘴扁毛,公的不过打个鸣,母的不过下鸡蛋,再叼些虫儿吃吃,哪里有神的道行。”
    言下满是鄙夷,显是对以鸡为神极之看不上眼,打杀也就打杀了。
    楼淮祀这就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那你族人以虫为神……”
    “不不,知州错了,我族奉的是虫神,不是虫儿。”差役严肃道,“他人在我族地里踩死百万只虫子,我们也不会生半点气,还得谢他为我族地除虫。”
    卫繁道:“那你们不是还是杀鸡为虫神报仇?”
    差役又道:“虫神管得是天下万虫,鸡吃虫神的虫子,自是死仇。”
    “那你们也杀虫。”
    差役高扬着头:“我族是虫神庇下子民,方才杀得。”
    卫繁这才理清里头的关系,惭愧,她还当他们奉虫子为神呢,还琢磨着,鸡神再不济,也比虫子强出百倍,原来是管虫的神:“那我施粥应是无妨。”
    差役吃惊:“自是无妨,白吃白拿的什么忌讳也没有。”
    楼淮祀在肚里腹诽:你们倒实惠,占便宜的百无禁忌。
    差役傻笑几声:“夫人要布施粥饭?小的叫家小领几碗去。”
    卫繁也不生气差役存了心讨便宜,道:“腊八在城门口布粥呢,你也不必叫家小去城门口领,留了名姓下来,我叫丫头记下,腊八那日来府里领便是。”
    差役大喜过望,兴高采烈地走了。
    楼淮祀等人走得不见,冲卫繁一礼,卫繁笑着还他一礼,楼淮祀又一礼,卫繁跟着还回去……
    绿萼等见他又玩闹起来,道:“郎君、小娘子,这天地早就拜过来,怎又拜了起来。”
    卫繁捂嘴笑:“我怕楼哥哥捉弄我,我就先还他一礼。”
    楼淮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我是真心实意谢你,你听那个差役的话,祭个神不小心还能打杀人命,我琢磨着过节时总有三四雷同之事,没有提防,这些人早拿棍棒刀打成一团。我得让方固牛叔等人到时盯着。唉,佳节本是休沐日,他们还要出力,不得与家人团聚,我得放放血,另外犒劳才行。唉,钱不经花啊。”
    楼淮祀说完,故作颓丧的样子倚在卫繁的肩上,把卫繁好一阵心疼,软声软语道:“楼哥哥,虫金赚了好些钱哩!”她出嫁之前不事生产,如今嫁为人妇,掌着中馈,隔一个月要盘一次账,不盘不知道,一盘吓一跳,小半年的虫金卖下来,积攒得好多金银,“我们不差这些钱,楼哥哥全不必为黄白之物忧心的。”
    楼淮祀敲她一记:“傻,别人都是贪官家的钱来补自己的私库,你倒好,拿自己的私库填补官家的府库。”
    卫繁笑:“我不是看楼哥哥烦恼嘛。”
    楼淮祀道:“放心,抠巴归抠巴,倒也不差这点。”惦起梅萼清捞走的那一大笔钱还是心痛,拿来交与捉钱人,都不知能翻几番,偏老梅一心要填湖造田。
    卫繁见他脸上还有点愤愤的,把县志扔到一边,道:“楼哥哥,厨房有老大的蟹虾,我烫酒跟你对饮。”
    “好啊。”楼淮祀顿知卫繁想哄他开心,越发上了脸,轻锁着眉,更显心事重重,实则心里乐开了花,管它年节时闹不闹事,左右他吩咐下去之后就不管了。来栖州做这个知州,事多又杂活,这小一年,差点没把肝累吐出来。
    当晚,清月下,小夫妻二人坐在院中饮酒剥螃蟹。楼淮祀体贴,嘴上说:“你别脏手,我帮你剔肉。”手上半点不含糊地给卫繁剥了一蟹壳的肉,再点上姜醋汁,喂到卫繁手边。
    卫繁一捊袖子:“我也给楼哥哥剥。”又献媚道,“楼哥哥尝尝姜醋汁,我亲手调的,费了好些功夫呢。”
    楼淮祀点了一筷子,确实鲜美咸酸,与蟹肉相得益彰,当下嘴皮子翻飞,说了整一箩筐的夸赞词。别的事物,他这般夸,卫繁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常常脸红不已,吃的上头受了夸赞,卫繁高兴得眉开眼笑,得意非凡。
    绿萼等笑着道:“能不鲜美,足足废了好几坛的醋酱酒。”
    卫繁将筷子戳进蟹腿,挤出一管蟹肉放到楼淮祀的碟子里,道:“说到醋,楼哥哥,栖州酿出的醋比禹京的酸醇,唉,可惜大姐姐回京时我忘了这事。”
    楼淮祀道:“明岁再送也一样。”一琢磨,“真个不同?”
    “真的不同。”卫繁瞍了眼桌案,取过一碟醋,“你尝尝。”
    楼淮祀品了品:“似有什么果香味。”却品不出什么果。
    卫繁吐了下舌头,道:“栖州好些野果,我叫丫头采了来,本想酿个百果酒出来,谁知酿坏了,酸了,一尝味却好,索性就改酿百果醋。”
    楼淮祀道:“妹妹,多酿一点,明岁上半年的那场榷场,把醋也搁上去,分了小瓷瓶装,卖贵些。”
    卫繁这回没理他,她家楼哥哥真心掉钱眼了,说什么都惦着钱,道:“还是不要拿去卖了。自家吃。也没这功夫采野果。”
    楼淮祀也是过嘴一说,卫繁不愿卖,那就放着自吃。他们俩你剥给我吃,我剥给你吃,也不嫌烦,指头发腥也不在意,直把一壶酒吃光了,才带着点微熏,净身沐浴后搂一块甜睡去了。
    .
    午间得他们问话的小差役家就在栖州城里头,晚间没他的值,便赶回家去住,他是个嘴皮包不住牙,兜不住话的,腊八还好些天呢,他就跟左邻右舍嚷嚷开了,道知州夫人腊八要在城门口施粥。
    差役的家小也不是省事的,初想着一碗粥有什么门道,城里城外就近去,也讨个热乎,打老远的犯不着来这一趟。
    差役忙道:“与你没见识的娘们说不着,知州夫人大方,舍的腊八粥要用八种粮来熬,里头大小米儿,豆、栗、莲子,枣子胡桃仁,还要在里头搁糖霜,香香浓浓一碗,平日哪能吃去?”
    差役的家小一听,跌足:“外地人这般会吃,我当腊八那天熬碗杂粥,原来还要搁这么些料。”
    其妻先道:“我去娘家一道,接了来到时门口领粥去。”
    其母后道:“儿,你跑趟你姨家,叫他们起早摸黑来城门口领粥,左右他们年底办年货,也要进城一趟,无钱置办好的,香烛纸钱总不能落了。”
    其子也机灵,摸去玩得好的好伴那通风报信去了。
    不过两日的光景,卫繁的腊八粥,连熬粥的大锅都没得全,满城都知道了腊八那日要在城门口舍粥,隐隐有全城出动的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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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0章
    梅萼清抱起一把干草, 垫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又把泥脚搁进水渠里浸着,贪点凉意。
    李曼领着一个小童, 拎着食盒过来, 解下腰间的一葫芦酒:“便宜你这个老头, 今日倒有好酒, 沽了一壶给你甜嘴。”
    梅萼清大喜接过, 拱手道:“啊呀,到底是娇妻贴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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