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人没事,白皇后这会儿看小夫妻俩默默对视的模样可算是笑出来。苏毓病了这几日,她就没好生歇息过。本来是有些话想说的,此时也不多说。心一松下来,她自然也感觉到饿。扶着关嬷嬷的胳膊先出去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关嬷嬷,扶吾出去歇息吧。这几日,吾也累了。”
    关嬷嬷如何不知她累?白皇后已经好几宿没睡好了。
    两人出去,主卧就空下来。
    苏毓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黑黝黝的眸子里有了点点闪烁的光:“宴哥儿……”
    “嗯,”徐宴听她声儿不对,转身取了手边的杯盏。单手斟了一杯蜜水端过来便递到她嘴边,“嗓子不适,先喝一碗蜜水润润。”
    苏毓嗓子确实有些沙哑,被子递过来,她便低头喝了起来。
    一杯蜜水很快下肚,徐宴轻声问:“再来一杯?”
    苏毓摇了摇头。
    躺了好几日,高烧烧得她浑身没有力气。苏毓想坐直了身子,但此时也只能靠着徐宴。嗓子干涸的感觉过去,苏毓才缓缓又开了口:“……我想起来了。”
    “嗯?”
    “我想起来了。”苏毓忽然抬眸盯着他的双眼,“落水忘掉的事情,我如今全部记起来了。”
    徐宴:“……”
    过去的毓丫和现在的毓娘,其实都是她。苏毓虽然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自己为何会那样麻木懦弱地活着。她苏毓居然会那样舍己为人,做着为别人奉献一生的事情。但关于过去她都想起来:“……宴哥儿,我需要一点时日捋一捋。”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徐宴的心口冷不丁的咯噔一下。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重新想起来,所有的事情便历历在目了。苏毓不清楚现如今是什么感觉,但面对徐宴,她觉得心口不太顺畅。类似于一种幽怨,但苏博士不承认自己是个会为所作所为幽怨的人。所以她需要时间理清楚,她到底怎么回事。
    “你,毓娘……”若是曾经的毓丫这么说,徐宴大体会坦然地走出去。但面对此时的苏毓,徐宴迈不开这个腿。过去的事情明明才过去两年半,但对于如今徐宴来说却已经很遥远。
    尝试了亲密无间,再回归过去相敬如宾,或者应该说隔阂的日子,徐宴无法接受,“不要讨厌我。”
    苏毓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徐宴对她这个回应不满意。环着她的肩膀,忽然将头递到苏毓的脖子里。徐宴很敏锐,十分敏锐。察言观色的本事仿佛天生,所以,很直接地便捕捉到苏毓的犹疑。
    深吸了一口气,徐宴嗓音嗡嗡的:“毓娘,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先不要厌烦我。”
    苏毓从游移中清醒过来,鼻腔里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嗯’?
    “过去的错误我不会否认,是我做错事。”徐宴有种捏紧了心脏的恐慌感,他只觉得不喜欢苏毓现在的状态。敏锐的洞察力让他感知到,若是不能在第一时刻解除苏毓的心结,会严重影响到他们夫妻往后的和睦。他抬起头,捏住苏毓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以折腾我,但不要与我生出隔阂。”
    苏毓歪了下脑袋,笑得懒懒:“折腾你?”
    “嗯。”
    尚未琢磨明白为何自己会变成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但说老实话,苏毓对于徐宴过去理所当然的享受她的奉养还冷漠对她的态度十分的膈应。或许是自我意识归拢,苏毓忍不住会觉得委屈:“你觉得如今咱家的情况,要怎么折腾你才能平息我过去的怨?”
    徐宴说不出话了。徐家如今的光景,无论怎么折腾他也掩盖不了苏毓十几年的蹉跎和辛苦。
    夫妻俩面面相对地沉默。
    腊月二十六,临近年关的前四日,又下了一场大雪。卧房里烧了地龙,夫妻俩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榻边,屋里充斥着药物苦涩的味道。不知何时,屏风后头的窗户开了一条西风,沙沙的雪粒子打进了门里。很快又被门里的热浪融化,化成了一滩淡淡的水渍。
    苏毓揉了揉头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罢了,宴哥儿,你给我几日时间想想吧。”
    并非是苏毓小气,过去的事情突然想起来便来翻旧账。而是十年的辛苦和冷漠孤单,日复一日的为生计奔波的点点滴滴,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有多沉重。苏毓突然一觉醒来便全部想起来,这种感觉,冲击力太大了。就算她再豁达,多多少少也无法直面这么多痛苦的回忆。
    另外,最让她弄不明白的是,为何她会有两个人生?一个灵魂分两半?那这未免也太惊悚。
    苏毓沉着脸深思的模样,徐宴一颗心沉下去。
    徐宴知道关于过去,他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毕竟现状如此,做任何牺牲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反而有种马后炮的装腔作势。但是……
    “好,”无法辩驳,徐宴也只能妥协,“你先歇息。”
    徐宴心里沉甸甸的,起身离开。
    苏毓靠在床柱上,身体虚弱得动一下都全是虚汗。但苏毓的思绪却异样的清晰,她甚至能将刚到徐家时的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清楚地记得徐宴当时的模样,徐家父母的温言软语。但她丝毫感知不到当时自己的心境,仿佛她只是个旁观者,丝毫融不进去也不会被触动的感觉。
    其实这种感觉,苏毓过去也有。在现代她冷静的学习各种技能,冷静地完成学业,冷眼旁观家族中的人。甚至于父母,她对他们也没有太多的亲昵感觉……
    苏毓开始想一件事,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人有情绪被牵扯的感觉?
    思来想去,似乎是到乘风的第一眼。她因为被这小孩儿指着鼻子骂感觉十分的厌烦。虽然有很长一段时日她游离于人群之外,但后来,慢慢地就融入了,她喜怒哀乐才慢慢被人牵动。
    所以,这是为何?灵魂分裂么?
    苏毓想不通。
    公主府这边苏毓的烦恼姑且不说,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苏毓很难将这件离谱的事情捋顺下去。国公府这边,苏李氏抱着苏泽曜逼迫苏恒收回放妻书,破天荒闹了个天翻地覆。
    苏李氏一向怕苏恒,自嫁入国公府至今从未有过失态的举动。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相公,照顾孩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可否认,苏李氏是爱慕苏恒的。
    如何不爱慕?她从年少时候第一眼看到苏恒,就深深地恋慕上了这个俊美无俦的世家贵公子。
    她恋慕苏恒的皮相,恋慕苏恒世家公子的气魄,恋慕苏恒的家世才华,更加恋慕苏恒睡也不放在眼里的高不可攀。这么难得的男子谁也不娶,却娶了家世样貌才学样样平庸的她,苏李氏心里如何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欣喜?仿佛一份珍宝就这么侥幸地落到了她的手中,她为了守住,连亲妹妹都能出卖!
    可随着日复一日的冷漠,年复一年的等待,这份小心翼翼的感情变成了怨恨。
    但是她不恨苏恒,这是她的美梦。她恨妄图打破她美梦的人:“你以为我什么不知道你麽?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麽?苏恒!别以为自己藏得很深,我早就知道了!你对苏毓心动了是不是?!你看上她了,所以你憎恶我!因为我伤了她,你想替她出口气,所以下狠心要休我!”
    话音一落,苏恒脸色瞬间大变。他嚯地一下站起身,勃然大怒道:“住口!你胡说八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苏李氏的话像一把刀刺进的苏恒的心里。让他忽然之间有一种被拆穿的窘迫。哪怕在苏李氏提出这件事之前苏恒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但事实就是苏李氏说出口,他却无从辩驳。
    “住口!”苏恒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你在侮辱毓娘的名节!”
    “我侮辱她的名节?”苏李氏就笑了, 她一手怒指苏恒的鼻子, 难得放肆的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和委屈, “若我说的不对, 你又恼羞成怒作甚?你就是心虚!你就是心里有鬼!”
    苏恒听不下去这些话了,命人直接堵了苏李氏的嘴, 将人扭送回李家去。
    且不说李家看到苏李氏被这样送回来,早听说她推长公主如水的李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李家根本就不愿接收。仿佛这般接回来的不是李家的亲生女儿,而是一块烫手山芋。一旦收下苏李氏, 皇后娘娘就会找李家麻烦似的。人才到李家大门口,便被李员外郎亲自拦在了门外。
    这厢苏李氏苏家回不得,李家进不去,走投无路地大闹一场, 差点没一头碰死在李家门前。
    白皇后和徐宴不会因为她可怜就放过她。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白皇后可不管苏李氏在夫家娘家受过怎样的苦, 这都不是她对苏毓出手的理由。
    苏毓撞到脑子这两日,神志都有些游移。断断续续的记忆回来,她甚至想起了许多小时候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尤其是重要的记忆,仿佛昨日重现一般在脑海里盘旋。当初被拐卖并非苏威动的手。苏毓如今想起来, 或许苏威有想过要动手, 但真正出手的人其实是苏家老太君。
    走失的当日是她八岁那年的花灯节,那日是大历难得不宵禁的日子。素来不大出门的苏老太君那日破天荒带她和府上的姑娘出门, 去逛一年一度的花灯会。
    天色渐晚, 灯火阑珊,挤挤攘攘的人群。苏老太君在靠近花灯游街的闹市包了一间厢房。她人在包厢里坐着,姑娘们对外面的热闹好奇, 她难得宋孔允许姑娘们出去转悠。苏毓其实并不想去,但姐妹们都出去了,她便也被嬷嬷牵着手拉到了一个面具的摊位前。
    熙熙攘攘的街道,晃动的灯火,她指着一个红脸的恶鬼面具让随行的嬷嬷买下来。
    那嬷嬷的长相苏毓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面具带上脸以后就失去了意识。昏沉沉之中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是苏老太君的声音,她在让仆从丢掉她。
    再醒来以后,她便已经在人牙子的笼子里。身边是哭哭唧唧的声音,很一张张惶恐又脏兮兮的脸。或许是当时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苏毓如今想起来还记得人牙子甩鞭子的声音和呵斥。
    苏毓靠在床柱边回忆起苏老太君慈和的模样,与当初冷漠地说要将她丢掉的人联系到一起。虽然人死如灯灭,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情沉重。
    说到底,苏家除了苏恒对她是真心疼爱,好像当真没有太多的温情在。
    叹了一口气,苏毓命人进来收拾。
    在屋里缩了差不多十日,苏毓的神志和记忆已经清晰起来。仆从听到屋里的动静,尤其是林嬷嬷,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公主自从醒过来便有些不大对劲,不仅对驸马爷漠不关心,连两个孩子都不闻不问。林嬷嬷等近身伺候的仆从看在眼里,哪怕没问出来,心里也急得发慌。
    端着沐浴的器具和热水,伺候苏毓沐浴更衣。
    短短的半个月过去,苏毓人整整瘦了一圈。原本就窈窕的身子,如今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意思。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兼之苏毓身形笔挺。一举一动,反倒有种风流的体态。
    愿意走出屋门,已经是正月里,又是一个冰冷冷的雨天。收起来,今年的大历的降雪没有去岁的多,一直在下雨。冷冰冰的雨水打在瓦砾上屋檐上,庭中树木上,青石板以外的泥土都变得泥泞。苏毓披了厚厚的狐裘走出院子,转悠了一圈才发现徐宴人不在府中:“驸马爷呢?”
    按理说,正月里是要沐休的。若朝中无要事,徐宴都是在家中。
    林嬷嬷看她终于问起徐宴,赶紧凑上来回话道:“年前赣州发了急报入京,说是入冬以来连日大雨,南边五河河水暴涨,冲破堤坝。赣州以南的地方全遭了洪涝。朝中派人去处理洪涝一案,姑爷不是去岁因治水方子得了万大人赏识,被派去了南边治水了。”
    “治水?”苏毓惊了,徐宴去治水这么大的事儿她都不知道?
    “驸马爷走了好几日了。”林嬷嬷就知道苏毓没将徐宴的话听进去,不然也不会这般漠然,“临走当日,姑爷在你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当时殿下正在作画,没吭声。”
    林嬷嬷说的这事儿苏毓有印象,但苏毓只记得徐宴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别的都没有印象:“他不是要招待南阳王?人接回来了么?”
    “因着公主殿下出事,娘娘做主,将人安排进宫了。”
    苏毓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想想,连忙打发人去客院请廖原和刘觅过来。
    “廖公子刘公子都随驸马爷南下了。”
    苏毓:“……”
    还真是一病脑子都丢了,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苏毓端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呆呆地看着雨水落下来,白皇后每日派来看苏毓状况的人到了。这段时日,苏毓的精神有些不对劲。白皇后怕她撞到脑子再次出现什么状况,每日都会派人过来看。来人不是旁人,张御医和梅香。正好从花园的尽头走过来,干脆就在凉亭里替苏毓号脉。
    “没有多大事,”一直在进补,苏毓本身也有日日锻炼,除了脑袋落水倒也没伤到,“多思多想,肝气不顺,往后注意多歇息便是。”
    苏毓谢过了张太医,看梅香一幅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问起了苏李氏。
    徐宴的事情苏毓不清楚,苏李氏被白皇后传入宫中的事情苏毓却很清楚。苏李氏激愤之下做出了冲动之举。虽然落水的滋味不好受,后脑勺也很疼,但苏毓却也没有要人赔命的意思。作为一个曾在现代生活过的古代人(?),苏毓还是没办法随便就喊打喊杀。
    梅香闻言身子一僵,脸色有几分青:“娘娘也不是那等狠辣之人,苏李氏犯了错,按规矩罚过了便罢了。娘娘没下狠手,但她家里人就不一定了。殿下,倒是还有一件事……”
    说着,她看了一眼张太医。
    张太医很乖觉,收拾了药箱子便起身告辞。
    苏毓命林嬷嬷去送送,抬眸看向梅香:“怎么了?”
    梅香吐出一口气,将苏李氏大放厥词的话和苏贵妃在里头掺和的事情都一一吐露给苏毓听:“倒是没想到苏李氏的心如此龌龊!殿下与苏家长子清清白白的兄妹之情,能被她说得那般难听!娘娘本来想着小惩大诫,将李家的人传过来呵斥了一顿。也不知这李家人是如何跟苏贵妃搭上线的。苏贵妃借着苏李氏这事儿,在这里头闹了一出,如今陛下为此十分生气……”
    “……龌龊?”苏毓听到这都惊呆了:“本宫和大哥?”
    “……是。”
    苏毓:“……陛下生气?陛下生得什么气?”
    “……败坏皇家名声。”说得这,梅香也觉得奇异。武德帝可从未因子女的桃色消息发过怒。这还是头一次,就为了苏李氏指责苏毓与苏恒之间有猫腻?这根本就不像武德帝的作风。
    “败坏皇家名声?”苏毓笑了,“指的是本宫?”
    “……娘娘为此与陛下大吵了一架。”梅香说到这,狠狠地吐出一口郁气,“如今中宫与钟粹宫势同水火。陛下反倒好了,将宫里的事情一丢,人又去京郊的别庄躲清静了。”
    苏毓:“……大哥可有因此受到牵连?”
    梅香摇了摇头:“这事儿也就在宫里闹,娘娘没有让事情外传。”
    事关苏毓的名声,白皇后自然注意。自古以来,有什么风言风语,都是女子受罪。白皇后可不想苏毓清清白白的名声,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苏李氏和苏芳就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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