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一顿,低头理了一理箭囊,微笑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特意观察了薛纨一瞬——他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出丝毫怨怼,也没有任何要追究华浓夫人之死的意思,皇帝略微心安,隔了一会,轻笑道:“你放心吧,一旦朕有不测,朝臣们会拥立太子登基,国公怎么会让朕这个时候死呢?”
    薛纨的微笑敛去了,把箭囊收起来,他挽起弓,驱马跟上皇帝。
    皇帝用马鞭指着关隘的方向,说:“三关互为倚仗,开一道关口,另外两道也会不攻自破。九里关最容易攻破,你随我攻打九里关。等三军汇合后,再直取义阳。”
    “是。”薛纨迅速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形。谷深林密,但草尖没有踩踏的迹象,的确没有伏兵。前方箭楼的旌旗在岚气中若隐若现。过了关隘,就到义阳,等在义阳的,会是杨侑吗?
    队伍进发前,众兵将都在等候皇帝号令,奇异的平静中,薛纨突然出声打断了皇帝即将出口的高呼,“陛下。”
    潮水般的队伍蜿蜒涌入隘口,狭窄逼仄的山道将队伍越挤越细,数道尖利的号角声破云而出,打破了隘口的宁静。九里关的守将没有预料到会迎来敌军,仓促迎战,一时间箭矢齐发,鼓声、雷声、还有山石轰隆的滚动声尽数灌入耳中,皇帝勒马,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尽管胸有成竹,但不间歇的血花和惨嚎在耳畔爆开,仍然让他有些胆寒。
    直到日色将暮,喊杀声才渐渐停歇了,零星残破的旗帜挂在箭楼的木栅上,余晖映照着人脸,带来些暖意,皇帝动了动手指,努力在马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体,见薛纨越过正在集结的士兵到了马前,皇帝勉强一笑,说:“这么快?”遥望山谷,挥舞的尽是己方的旗帜,皇帝暗自吁口气,笑道:“这胜的是不是太容易了?”
    薛纨刚刚清点了死伤,告诉皇帝道:“折损了有四五千人马。”
    在最易攻的九里关折损了近半人马。皇帝表情严肃了,“果然是强攻啊,”他甩动马缰,缓缓前行,和薛纨说话缓解刚才的紧张:“幸好没有叫皇后离开中军帐,被她看到这个景象,要受惊了。”
    经过这一战,皇帝心情大为激荡,进入关口后,他跃马登上山石,遥望着前方血色残阳下的城池,对薛纨道:“我想去义阳城外看一看。”
    攻打平靖关和武胜关的其余两军还没有汇合,薛纨说:“陛下,等大军汇合吧,义阳城外多山,不知道哪里就有敌军结垒设栅,万一误闯敌营就糟了。”
    皇帝哈哈笑道:“离城还有十来里,怕什么?”已经一马当先,率侍卫出了山谷。
    这五千多精锐骑兵,乘着暮色,缓缓接近义阳城,关隘被攻破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城外很平静,忽然一队人马自前方奔了回来,对皇帝道:“在贤首山下发现敌军设的木栅,营中约有两三千人。”不多会,前军又来奏称:“敌军不堪一击,营寨已破。”
    皇帝眼睛一亮,对薛纨道:“果然义阳守兵已经将营盘扎在了城外,正好趁夜色依次击破。”不顾薛纨阻拦,亲率大军追击义阳退兵,夜色之中,一名将士急忙回禀道:“前方山下遇到伏兵。”
    震天的喊杀声如波浪般涌到近前,皇帝猛然勒马,部将已经急令士兵后退,后方又有掩杀声传来,队伍中一片哗然,皇帝面色都变了,对薛纨道:“中了诱敌之计了。”
    薛纨“铿”一声拔出刀来,回顾来路,不断有惊慌的士兵回报称:“其余两军还陷落在平靖关和武胜关,前后都有伏兵,已经将阵型杀乱了。”
    “他们故意放我进关的!”皇帝恍然大悟,懊悔地叫道。
    “陛下,”薛纨低声道,“义阳不好攻打了。”
    前方城坚,左右多山,更怕有伏兵奇袭,耳畔听着人马嘶鸣,皇帝急出满手大汗,问薛纨:“往哪退?”
    “先退回九里关,等其余两军来增援。”
    “好。”这个关头,皇帝已经无暇思考,对薛纨言听计从了,一队残军,跌跌撞撞,奔往九里关口,一进山谷,忽然火光冲天,照得人面目分明,山间涌出的流矢,只往重重侍卫拱卫的皇帝身上飞来。
    一记利箭擦脸而过,皇帝不禁松开马缰,滚落道边,敌军蜂拥而至,因为忌惮他是桓尹,反而不敢动手擒拿,只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檀长史。”众人欢呼着,齐刷刷的目光迎向檀道一。
    檀道一将弓丢给侍从,掣出刀来,走近慢慢站起身的桓尹。
    在看清对方面孔的那一瞬间,他仍旧以为他是桓尹——火把照亮的一双浓眉,一对利眼,是少有的凛冽。
    随即,檀道一反应过来了,“薛纨?”刀尖抵住了雪亮的铠甲,檀道一盯着对方那张狼狈的、沾了血迹的脸——他还对他笑了一下,檀道一确定了,“是你。”他的脸色彻底冷了。
    “把这个假桓尹绑起来。”考虑了一下,没有立即刺死薛纨,他把刀收了起来。
    相比檀道一的愠怒,沦为俘虏的薛纨反倒要轻松许多,只是被押着往前走时,忍不住踉踉跄跄——他在刀林箭雨之中受了几处皮肉伤。
    等入夜之后,前方传来战报,其余两军见桓尹中伏,不得不放弃攻打平靖关与武胜关,原路退回。这一夜,桓尹亲自率军攻占义阳的计划折戟沉沙,但他阵前未雨绸缪,和近侍薛纨互换铠甲,得以逃过一命,也算万幸了。
    第86章 、云梦蒹葭寒(五)
    桓尹在义阳一战失利, 当机立断,将兵马全部回撤。稍作整顿之后,以柔然、吐谷浑、戎狄三族联军攻打襄樊, 王玄鹤部在襄阳备战许久,仗着舟楫之利扼制桓尹的骑兵, 数日之后, 攻城不下,渐渐到了汛期,从汉水顺流而下直到淮东,河水暴涨,樊登的东路大军停战,桓尹不得已, 也只能听从周珣之的劝说, 将大军撤回南阳屯驻,等入秋再战。
    元竑接了战报, 欣喜万分,命王玄鹤、檀涓留守襄阳与岳阳, 檀道一押解俘虏回建康,好论功行赏, 再商议入秋之后的战事。
    乘船顺了暴涨的水势,像离弦的箭一般, 不过几天,就将荆雍的千峰竞秀远远抛在身后,过了江州,距离建康,不过三四天的行程了。
    巴山的夜雨,把舢板打得湿滑发亮, 正是两军针锋相对的时候,江岸哨口林立,不时有箭楼上飘摇的灯火自眼前飞快闪过。檀道一穿着雨披,在舱外看了会岗哨的情况,走回舱室,阿那瑰正抱着一领长袍在灯下打瞌睡。
    谢氏留她下来,是要照顾檀道一的起居,可她这个侍婢做得很敷衍,平日里不是发呆,就是打盹。檀道一没有勉强她,见长袍落在地上,便拾起来披在阿那瑰肩头,自己盘膝坐在案后,借着灯光展开奏报。
    元竑借着首战告捷,士气大振,将元脩以皇帝的名义追封,并要桓尹准使臣将元脩在邙山的陵墓迁回建康,桓尹接了国书,冷笑道:“当初元竑为了从我手下乞得一条性命,俯首称臣,才不过三年,就背信弃约,这种卑劣小人,我看老天也不会容他活过明年春天。”将国书付之一炬,不再理会元竑的挑衅,只命周珣之率部将大肆修筑战船,日夜练兵,发誓要在今秋投鞭长江。
    看来经历义阳一败,桓尹比原来要能沉得住气了。
    而两年未见的元竑,独自在朝中与文武官员周旋,大概也早不是天宝寺那个稚嫩的少年了。
    今秋这场即将来临的仗,大概要在这江里掀起惊涛骇浪了。
    檀道一提起笔来,写奏报给元竑。奏报中事无巨细,讲述了义阳一战的前因后果,他笔头顿了顿,说道:“添点灯油。”
    阿那瑰用手掩住红唇,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刚才就着外头的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场酣睡,这会眼睛还是迷醉的。见灯油燃尽了,她摇着头,说:“半夜了,我要睡了。”
    檀道一让她等一等,“我还没写完。”
    阿那瑰没有理他,转头去望沿岸在雨幕中飘摇的灯火。哨口越来越密了,她说:“快到建康了。”
    檀道一手头一停,抬眼去看阿那瑰。她的脸上平静中带点微微惆怅,说不上有多少怀念,大概因为她在建康时总是寄人篱下,挖空心思地讨好别人,算不上理想中的生活。
    他看了一会,收回视线,有婢女进来添了油灯,将卷起的竹帘放了下来,阿那瑰的视线被阻隔,她心里发闷,将那婢女一指,对檀道一说:“我不会读书,也不会添香,你如果怕的话,叫她留在这里陪你。”
    婢女忙飞快地退了出去,檀道一说:“你现在不是识很多字了吗?”他正在写被俘的敌方将领名录,慢慢将薛纨二字写在纸上,他放下笔,对阿那瑰道:“你过来,看一看我在写什么。”
    阿那瑰对战事毫无兴趣,她把头一扭, “我不识字,看不懂。”
    檀道一笑了笑,没有再叫她,把墨迹吹干,奏报密封起来,交给了侍从。
    抵达建康,所有被俘但暂未受降的敌军都被押入牢狱,谢氏率婢女在檀府外迎接,见阿那瑰还被带在檀道一身边形影不离,心里有些不快,脸上并没有露出来,只对檀道一说:“我叫人把府里重新修缮了,不知道还像不像从前的样子。”
    谢氏细心,回到建康后,寻觅了不少原本檀府的旧仆,把已经凋零破败的府邸恢复原样,而墙角的几丛青竹,在无人照料的几年中,反而更加郁郁葱葱了。檀道一听着细细风吟,回头一望,华浓别院的飞檐已经快被翠竹的枝叶挡住了。“那里面有住人吗?”
    “没有,”谢氏微笑,“叫茹茹住在那里吧……她本来不就在那里吗?”
    “随你。”檀道一走进旧日的卧室,见玉角弓被擦得纤尘不染,悬挂在墙上。谢氏走进来,要打发婢女请他去沐浴换衣,好进宫觐见。元竑在朝臣面前不掩对檀道一的思念,已经接连问了好几次他的行程。
    “不急,”檀道一说, “我要先去趟中军府。”
    现在的建康,处处都带了点陌生的气象,因为它是在废墟瓦砾之上建起的一座新王城。檀道一沿途经过桃花园、天宝寺,并没有多做驻足,径直走进中军府。府里侍卫众多,看守着暂且羁押在这里的敌军。
    他走进一间囚室,薛纨独自被关在里头。
    一个多月不见天日,薛纨瘦削了不少,狼狈肮脏,被檀道一进来时泄露的一隙光线刺得眼睛迅速眯了一下,随即又坐了回去,靠在墙上,薛纨有些低哑的声音道:“旧地重游,是不是感慨良多啊?”
    檀道一环视四周,说:“这个地方,倒还是原来的样子。”言下之意,其他地方都已经和曾经大相径庭了。
    薛纨轻哼一声。他知道檀道一是故意把自己关押在这里的。当初他在这里挨了檀道一和王玄鹤的鞭子,现在又被五花大绑,着实没有怀旧的兴致。他闭上眼睛,宁愿睡觉养神。
    “这件东西,你一定认得。”檀道一说,见薛纨睁开眼来,视线落在他掌心的佛珠上,他的表情凝滞,继而凛冽起来——檀道一故意把佛珠捻了捻,指尖触到那点侵入木珠内的血痕,他眉头一挑,“我还记得,这血是你当初在天宝寺行刺武陵王时沾上的——这是你的血,还是他的血?”
    薛纨半真半假地一笑,“是我的血,脏得很,你能把它还给我了吗?”
    檀道一摇头,把佛珠握在掌心,慢吞吞地说:“我原本是要把它烧了,后来又没有,这个东西有些古怪。”
    薛纨道:“拜佛的人都有的东西,没什么古怪的。”
    “有古怪。”檀道一很笃定,他负手走到薛纨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我那几年一直在想,就凭你一个人,是凭什么在建康兴风作浪?你几次三番受伤,那次在天宝寺更有重重禁卫,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又是谁在建康那样交游广阔,刺探各府的密辛,向洛阳通风报信?”
    薛纨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听说是你在桓尹面前替玄素求的官吧?”檀道一冷不丁地说,见薛纨面无表情,他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微微一笑,说:“所以,你们这算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还是……”他停了停,“你是王赧,‘号位已绝天下,沿犹枝叶相持’?”
    薛纨不置可否: “你的耳目也不少呀,周珣之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檀道一不理会他的打岔,犹自思索,“玄素的来历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原籍渤海,为避齐王之祸而流落江南。你也是渤海人,又这个年纪……你一定是姓桓了,你本名是什么?”
    薛纨嗤的笑了一声,摇头道:“我姓桓、姓元,还是姓薛,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我姓桓,你就放了我了?”
    见从薛纨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檀道一沉吟片刻,转身要走,薛纨将他叫住了。他看着檀道一手中的佛珠,脸色有些冷,“你就那么爱抢别人的东西吗?”
    檀道一朗声一笑,将佛珠在手里抛了抛,故意说道:“你几次大难不死,难不成它真是你的护身符?没有了护身符,我看你这次是死还是活?”将佛珠收了起来,回府换过衣服,便进宫来觐见元竑。
    元竑见到檀道一,果然激动万分,他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了,身量快赶得上檀道一,当着宫使的面,元竑按捺住要跳起来的冲动,用手指揩去隐约的泪花,含笑道:“太傅请坐。”
    “太傅?”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檀道一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惊讶。
    “是,当初在天宝寺,府君对我有教导之恩,理应加封太傅。”
    元竑是一腔赤诚,檀道一没有推辞,当即谢恩。随后商议起战事,元竑已经将檀道一的奏报反复研读了几遍,对薛纨这个名字更是格外留意,“他就是当初刺杀武陵王的人吗?”
    “是他。”
    “罪该万死。”元竑说完,攒眉思索,因为知道檀道一和薛纨有旧隙,元竑有些犹豫道:“当初樊登率水师南下侵袭时,我就下诏取消了姐姐和樊家的婚事,桓尹不肯放姐姐回建康,把她送去邙山挂冠修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檀道一知道元竑曾经和愗华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以殿下的脾性,在洛阳倒不至于立马引来杀身之祸,只是现在恐怕也很思念陛下。”
    元竑握拳,脸上是坚毅之色,“我一定要把姐姐和父亲的灵位一起接回来。”
    檀道一点头。
    元竑见他不反对,便试探道:“薛纨对桓尹也算有救驾之功,我想以薛纨将姐姐和父亲的灵位换回来,不知道桓尹……”
    “陛下,”檀道一打断了元竑的话,他在元竑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对薛纨有什么恨意,面色一直很平和,至此,突然问了一句:“陛下有没有把国玺找回来?”
    元竑无奈摇头,“我叫人把华林蒲荷塘的水都掏干了,也没看到国玺的踪影。”
    “桓尹觊觎国玺,猜忌周珣之已经很久了,我有个想法……”檀道一说,“此刻倒的确不妨留薛纨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王赧:周王赧,被废黜,贬为庶人。
    第87章 、云梦蒹葭寒(六)
    元竑在视朝时, 召见了被俘的敌将。
    当初桓尹攻克建康后,有广纳江南贤士之举,也算一桩美谈, 元竑不愿意落人之下,端坐在金殿上, 表现得格外和颜悦色。对当场愿降的, 便赐个武职,解去枷锁,不愿意降的,仍旧送回牢里。唯有在面对薛纨时,费了些踌躇。
    薛纨被带出中军府时,略微洗漱了一番, 虽然处境落魄, 还算整洁。他走上殿来时,朝臣中起了一阵小小骚乱——许多人对他并不陌生, 曾经还有过推杯换盏的交情。
    檀道一私下对元竑暗示过薛纨的来历,当着群臣的面, 元竑没有贸然开口。因为对桓尹本人很好奇,元竑不禁将薛纨端详了好一阵, 而后转头问檀道一:“桓尹就长这个样子吗?”
    檀道一瞥向薛纨,“有几分神似。”
    “脸抬起来。”元竑意犹未尽, 命令薛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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