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四省的盐务官皆已到齐,就等着贡县的盐行到场商议定价。
    因为岳家一早通气的缘故,从谢知府到其他的几个盐务官,全都统一了口径。
    这个月末因为恰好是春时,基本上盐价就是这一年的走势了,以后的月份里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大调动。
    盐会上来就开始核算这前半年的费用开支,林林种种算下来,因为成知县到任后,改革除新,以至于有些劳民,撼动根本的缘故,开盐的成本暴涨,到最后核算下来,盐价竟然翻了五成不止!
    一旁贡县的衙役里的文书小吏听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样的盐价一出,必定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惊动天庭。
    到时候,雷霆天罚将至,贡县必定上下一心供出一个顶雷的祭品……他们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恐怕是人头不保,这等害天下百姓吃不起盐的罪魁祸首,不杀怎么能平民愤
    可怜他们这些小吏,却跟不懂事的知县一起吃了瓜络,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被牵连,诛灭九族啊?
    谢知府冷笑连连,今日这阵仗就是为成天复一人摆下的。有他们这些官员为证,成天复难辞其咎,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子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还会不会像在他的府宅里那么嚣张?
    不过奇怪的是,岳会长今天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居然一声不吭地坐着,只是一双眼睛埋在皱纹里,阴晴不定地看着成天复。
    而成天复更是在一群盐务官无可奈何摇头的时候,继续慢条斯理地饮茶,一副安如泰山的样子。
    这样谢大人看得来气,便道:“成知县,你主理贡县盐务,可对这价格有异议?若是无异议,这便要写在商会的告示板上,广而告之天下了!”
    成天复喝完了茶,又抓了一把果盘里的花生。
    他从弱冠开始,便不怎么吃这些零嘴,可是最近跟表妹同住,日常习惯多少受了她的影响,嘴里竟然没有闲着的时候。
    成大人一边吃着盐渍花生一边问:“诸位都是定盐价的行家,这个价格自然是合理的……不过我当初接任贡县知县时,听闻自己的职责乃是调配盐货,保证盐路畅通。以前还真不知,着小小盐井里出来的盐这般金贵,堪比黄金……既然这样,便应该直供皇室贵族,这等金贵之物,庶民百姓怎么配吃?”
    谢知府一拍桌子:“成天复,你这话可是为官者该讲的?难道天下百姓在你的眼中连一把盐都不配吃了?”
    成天复悠闲地剥着花生皮道:“谢大人,我何曾有这等意思?只是如今你们将盐价定的这么高,普通的百姓压根吃不起,也只有达官贵人才不吝啬涨这些价钱了。”
    其他的盐务官冷哼道:“这也是你成大人到任之后,没能协助当地盐行理顺生产制盐才造成的祸端,害得天下百姓吃不上盐的,就是你成大人啊!”
    成天复终于不吃了,抖落干净衣服上的碎屑,微微一笑道:“这样的泼天大罪,下官可承受不起,诸位当知,下官还没有娶妻,岂能就此成为天下罪人?”
    第89章
    谢知府听了这话,都要笑了:“要不然,本官给成大人些成家立业,留个子嗣的时间,再跟陛下呈报你的罪状,免得你这么年少便丢了脑袋,断了子嗣香火?”
    听了这等恶毒的挖苦,成天复居然只是笑笑,他高声喝到:“青砚,让人将盐车推进来!”
    随着他一声喝令,只见满满一马车的盐袋子被运了进来。
    然后成天复踱步走了下去,来到马车近前时,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随便划开了一个盐袋,只见白花花的盐从盐袋里瀑布般倾斜而下。
    “诸位大人,成某深知今年井盐的盐价恐怕要飞涨,所以一早调拨了浙江盐场的盐过来。我表妹的亲戚在浙江盐场那里做事,恰逢盐场革新,日晒海盐的技艺日渐精良,我无意中品尝一下,竟然不逊于贡县井盐。只是因为人们拘泥于海盐味道不佳的旧日印象,竟然不识这等好货。这盐场每日产盐的数量大大多于贡县的产量,却碍于无人识货,一直销不出去,现在贡县产盐不足,以至于价格飞涨,于是我便委托盐帮调配路线,运来海盐。得益于新运河,算计一下运送的成本,这一路竟然花销不多,折算下来,这盐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回头问询青砚,青砚立刻利落说出一个数字。
    这低廉的价格听得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就算三年前,井盐没有大幅涨价的时候,都没有这海盐便宜!
    已经有几个盐官耐住不住性子,亲自走过去品尝那海盐的味道了。
    而一直沉郁着表情的岳魁,从盐车被推出来时,眼部的肌肉便一直微微抽搐调动。
    他的二儿子居然不明白这一把海盐意味着什么?
    这一把海盐意味着能倾覆天下的盐价,足以将贡县井盐打下神坛,从此贡县盐价定天下的盛况不在,岳家如流水的财源就此截断。
    ……而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高声道:“自古川中大小盐帮运送的都是本地产的井盐,现在成大人从别处调拨海盐,岂不是以次充好,败坏了贡县的名头。”
    成天复听了这话,居然点了点头,说道:“岳大人说得极是,所以本官决定这次贡县出盐,乃井盐,海盐一起运出,各自标价,供天下盐商选择。反正这批调拨的海盐,都过了贡县官秤,扣足了税钱,便与官盐一样……这次有三十车海盐运入贡县,下次再运的数量便以百车来计算。”
    这下子,在场所有的盐官都脸色微变。
    若是真像成天复说得这般,那这么物美价廉的海盐如洪水一般涌来,岂不是要冲垮了井盐的销路?
    毕竟那些盐商也不是傻子,谁愿意去卖价高而卖不出去的井盐,却不选择便宜许多的海盐呢?
    若真如此的话,私盐也难以跟这低廉的海盐相竞争。
    岳家断了财路,那么他们的财路便也断了。成天复这个龟儿子一看就是不上道的,怎么会如岳会长那般层层孝敬,周到体贴呢?
    想到这,有盐官喊道:“成大人,您这样不是明摆着要挤兑垮贡县的盐场?你身为父母官,却让江浙的盐卤大行其道,不怕被当地百姓唾弃?”
    成天复挑眉道:“可是我不这么做,当地的百姓也没什么活路啊?岳家的盐场工钱刻薄,动辄打骂盐工。他盐井那井架子不知为何,这般不结实,几年间频频死人。至于运送盐货的盐帮,也被岳家排挤得几乎要卖掉祖屋维生。如今我异地调来物美价廉的海盐,依旧由着本地的盐帮分销,百姓们也不必再担忧井架子倒塌,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谢知府沉脸低喝道 :“你这般挂羊头卖狗肉乃是欺诈!盐会岂能由你一人决断?”
    成天复从衣袖子里抽出了一张太子的手书,朗声道:“我已经陈明了殿下,而殿下也给了回复,他说只看盐税,不看什么海盐井盐。若有敢阻拦海盐纳入官盐者,杀无赦!殿下初次摄政,协理陛下整理盐税,填补国库空虚。大西朝的人口年年攀升,可你们贡县连年的盐税却总不见起色。今年若是依着你们的盐价,只怕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在座的诸位,你们不要脸,殿下还要脸呢!有敢让殿下交不了差事的,我保证他下辈子都不用吃盐了!”
    一时间,商会的气氛为之一变。
    原来这个成天复竟然早就跟太子爷暗中商量,如此一来,想要京中的高官参奏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天下尝到了海盐滋味,那么贡县井盐可就没有活路了!
    在他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眼神以后,岳魁猛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脸上愤怒的肌肉颤抖,和颜悦色道:“成知县,一切都好商量,您终究是贡县的父母官,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谢知府仿佛糊了猪油一般的胖脸突然出现了和颜悦色的笑容:“天复,岳会长说得对,贡县地界,千年盐史,就算上半年的产量少些,也没有让异地的海盐填补空缺的道理,而且这盐价未定,一切都是好商量的啊!”
    成天复笑道:“谢大人,您突然不高声说话,下官真是好不适应!”
    那天盐会定价后半场的气氛和悦到了极点,盐官们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发现了之前成本费用的许多错漏之处,经过再三再四拨打算盘,贡县的盐价,突然奇迹般地降了下来,到了几乎跟成天复的海盐价格持平的地步。
    大家都是有商有量,大有视钱财如粪土,贡县低价卖盐的亏空众位盐商一起来填补的豪迈慷慨。
    可是成天复还不满意,又问这短缺出来的盐量,若是不用江浙的海盐来填,该如何弥补?
    于是岳家商行的伙计们再显神通,在来来回回的查库中,竟然意外发现几个被人遗漏多年的盐库,里面的数量充盈,重新计算以后,绝对不会出现短缺的现象。
    最后,成天复一问再问,反复确定了数目和价格没有丝毫问题之后,又立了责任文书,让谢大人和诸位盐官都按了手印,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既然有诸位大人和盐会会长的作书担保,最起码未来一年的盐价,都会很低,就此定价,若再有变动者,这文书上的人都甩脱不掉责任。
    官盐低价就意味着私盐几乎无盈利的空间,而来年的盐税税银便也有了保障。
    当成天复一身清爽地回到成府的时候,只见知晚半挽着袖子,腰间的围布未解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隔壁绣坊跑过来,紧盯着他的眼睛问:“怎么样?成了吗?”
    成天复替她擦拭着汗津津的脸儿,突然有心逗逗她,便面无表情地盯看了她一会:“……被人看出了破绽,穿帮了……”
    知晚瞪大眼睛,懊丧地一捶拳,忍不住原地来回踱步,紧声恼道:“我早该猜到会这样…前几天真不应该被你勾搭得去下棋绘画,消磨着光阴玩耍,若再抓紧些时间,一定能多提炼出几袋子来……他们是不是发现其余的袋子里都是白沙子了?”
    海盐能大批量的细细精制?简直是痴人说梦!大西王朝上下哪里有这么高妙的技艺?
    这次不过是她跟表哥反复商量之后,定下的“移花接木”之策罢了。
    仗着自己修习的炼药蒸馏技艺,知晚发现若是将海盐反复清洗,再经过特殊的技艺熬煮,只要肯下功夫,反复清洗提纯,也能提出莹白的海盐。
    而且再配以豆粕酸水综合涩味,反复炼制,竟然能得出一把不逊于井盐的海盐。
    只是这法子太过精细繁复,制造起来的工时成本大大不如普通的井盐。
    但是当成天复品尝过她用腌菜的粗海盐炼制的细海盐之后,便说有这个足矣,完全能震慑住贡县盐行的那帮老孙子们!
    只不过想要提纯炼制,便需要足够多的海盐,若是异地炼制,只怕被岳家的爪牙摸上来。
    所以知晚干脆对外宣称要开绣房,其实则是支起炉子炼制海盐。而吴父子则将海盐原料用水溶开,用盐水把布料浸湿,让盐分含在布料里,堂而皇之地由着成天复派来的官兵运送入城。
    就这样,知晚带着丫鬟侍卫们没日没夜地精炼了几袋子的细海盐后,再由着吴家父子混入装满白沙的袋子里,一路张扬地再运送回来。
    而经过成天复的巧妙安排,那个前来刺探的岳家爪牙,好巧不巧地正站在了装了真海盐的车旁,便偷走了一把海盐。
    岳魁虽然老谋深算,但是那一把海盐的味道实在太鲜美了,足以让他担心会撼动贡县的井盐。
    人在利益面前,都会有失去分寸的时候。
    如此贪财敛财之辈,若是动了他的根本岂不慌张?再加上先前在街上的那一颗飞甩而来的人头已经让他对成天复的能力忌惮三分。
    成天复特意选在盐行定价之前,让岳老贼先窥得先机,在极短的时间乱了心神,无暇辨析细海盐一事的真假,终于让姓岳的老狐狸在谈判盐价的时候短了底气,宁可自掏腰包补贴了这段时间囤积盐价的损失,降低井盐的价格,也要阻止江浙海盐涌入盐市。
    这番操作可谓环环相扣,错漏一处环节都不成。
    毕竟压根没有能大批量生产的精细海盐,不过是一场敲山震虎,移花接木的戏法罢了。
    所以今日表哥出门后,知晚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结果,脑海里臆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
    成天复被她碎碎念的样子逗笑了,一把扯住了这个转地陀螺,轻轻勾着嘴角道:“我表妹的计策算无遗漏,怎么可能被那帮蠢材看出破绽?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盐价已经打下来了。”
    知晚看着成天复轻松的表情,笃定了他这次说得是真的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复又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脯:“这般吓我,表哥你变得越发坏了!”
    成天复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道:“若是全坏透了,你就不要了?”
    在这贡县的小院子里,跟京城盛府的氛围完全不同,少了长辈嬷嬷在一旁环视,年轻的男女相处起来,很容易将礼教一类全然抛在脑后。
    反正把门一关,成天复便卸下了七品知县的官威,自要随着心意抱住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知晚刚开始是不适应的,她已经习惯了云淡风轻,风雅冷漠的表哥,而如今这个时不时总要跟她黏在一处的英挺青年总是让她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偏这感觉明明不合礼法,却让人有种偷偷上瘾之感。
    现在她总算有点理解盛家的真千金,与戏子私奔时的心情了——这种浓烈得让人奋不顾身的情感,有时候明知是灼人的烈火,也让人忘乎所以。
    所以当英俊的青年与她含笑相望时,她也忍不住搂住了他的腰肢……
    就在这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知晚如梦初醒,闪目一看,原来是丫鬟进宝在挤眉弄眼地提醒着她注意尺度。
    这丫头许是乡里时差点被后生骗了,对于婚书异常执着,眼看着钱小姐私奔表哥,一副飞蛾扑火的光景,秉承的便是侠女的心思,就算咳出一副肝胆,也要时刻提醒着小姐,莫要被臭男人给骗了。
    成天复现在也知这粗糙丫鬟乃是比王府嬷嬷还大煞风景般的存在,不由得冷冷瞪向了进宝。
    看知县大人的目光瞪来,进宝赶紧抽出抹布,假装忙碌地掸落水缸盖子上的灰尘。
    她如今可知道了这位表哥大人的本事,那可是一言不合就能砍落人头的。
    进宝被他瞪一眼就觉得脖子发凉。
    知晚看他吓唬进宝,便推着他入了房门,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道:“祖母来信了,我还没有拆开,你且先看看。”
    成天复知道知晚这般避嫌不看,是怕看到祖母骂她,就连他看信的时候,她都躲得有点远。
    这种掩耳盗铃的举动,真是让人觉得好笑,他忍不住揉一揉她的头发,才坐下低头看信。
    待看完信后,知晚一边绣着手帕子,一边抬头看着成天复,状似浑不在意般问道:“祖母……可有骂人?”
    成天复将信递给了她:“外祖母哪里舍得骂你?只是将我痛骂一顿,吩咐我照顾好你,不可对外泄露你乃盛家小姐的身份,免得你将来不好嫁人……”
    听到这里,知晚拿信的手微微一颤。信里果然像表哥所言的那般,并未有半句重话,反而是担心着她的冷暖,告诉她没事不要跟表哥疯跑,免得女儿家在那等子蛮夫众多的乡野里吃苦受累……
    她虽然此来初衷是劝表哥回去,可是现在到底是与他私定了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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