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用羊皮软履随脚踢起些嫩芽,到底还是丢不开心思,喃喃自语:“我觉得你有事瞒我。”
    ——不然隆戈尔不会是那个态度,好像措仑已经继位一般。
    “你想知道什么?”对方温声说,“实话实说就行。”
    南平微有些迟疑:若是直接去问盟事内情,会不会有后宫涉政之嫌?这可是大忌讳。但对个心重如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毫不知情,那和池里的游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罢了。
    “我是没想到,我害隆戈尔女儿的腿断,他还能好心送马。”半晌南平决定还是迂回试探。
    措仑如果把话题绕开,那便是里面另有隐情,自己就不通过他问了,再另想办法。
    她还在思量间,额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
    却是少年弯了腰,用他的额头抵住她的。脸与脸贴得太近,恨不得连对方眨眼时,浓密的睫毛都会扫过南平的面颊。
    “这是做什么!”南平要躲,少年愣是不让。
    “罚你,绕来绕去的不说实话。”措仑的眼里有顽皮神色,“以后说一句假话,就贴一下脸。”
    这是什么占便宜的狡猾手法,她倒是被惩罚了,让他吃一头蜜。
    “别别别,我说,你快放开我。”南平急了。
    “那你先说。”
    两个人呼出去的气都缠在一起,枝蔓相连。
    “你和隆戈尔盟事时说了些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知道瓒多……了吗?”南平把“死”字去掉,生怕隔墙有耳。
    对方果真吐露真言,少年也只能遗憾的信守诺言,把脸挪了开来,手却依然是牵着的。
    “他怕我杀了他。”措仑道。
    南平听到这个结论,起先有些不明所以,但细想突然顿悟了。
    隆戈尔应是没有实际证据证明瓒多已去,但狐狸毕竟是狐狸,政治嗅觉灵敏,一点风吹草动就闻到了味。所以他透过女儿的嘴把话头抛出来,若措仑不接这茬,便可全身而退,若是接了,也可以推到下人眼花上去,百利而无一害。
    之所以进城之前如此试探,便是让措仑有几分忌惮,不敢贸贸然把他扣下。可措仑还是留他在了高城,这只能有一种解释……
    “所以你和他交底了。”南平说的肯定。
    “他是自愿被扣在高城的,身旁全是我的人,出不了乱子。”措仑低声道,“有了他的效忠,明日便对外公开瓒多死讯。”
    “之后呢?难道隆戈尔就这么甘心受你驱使?”
    “他当腻了部族首领,想找个铁帽子王的位置做做看。”
    雪域相对于东齐,原就政治松散。瓒多王位虽至高无上,但尚族势力亦是强盛,藩镇林立。只不过头人顶天也就是头人,西多吉就被剿灭了,难保下一个不是自己。谁不想找个保命的家伙事护着?
    “他的想法不难理解,但四方割据,王位如何坐得安稳。”沉默许久,南平终于道。
    “我迟早要做掉他和安庆。现在没有别的法子,暂时忍一忍。”措仑的半张脸陷进阴影里,明暗相接,语气狠戾得全然不像他。
    南平听到这话,蓦地打了个哆嗦——那张铺着狼皮的王座像个漩涡似的,哪怕沾上身,都会被活活卷进去,脱离不开了。措仑好端端一个白玉人,心肝都是透亮的,不过顶了几日瓒多的位置,就被水流冲刷的面目模糊。
    只是她忘了自己的手是与措仑紧紧相连的。
    她一哆嗦,少年的手便跟着抖了。
    措仑晃过神,叹了一口气,有几分难堪:“我刚刚是不是很吓人?杀人的念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南平摇摇头,没吭声。
    成王败寇,只有一条路可循。
    “如果有一天,我走远了,你记得拉我一把。”少年低声道。
    少女愣住,诧异抬起眼。
    措仑并没在看她,而是望向远方的亘古神山。山尖上的雪终年不化,有黑点大小的苍鹰飞过,打起哨子绕着圈。
    “我答应你。”良久,南平轻声说,握紧了他的手。
    措仑长长的舒了口气,用力回握。山间冰雪未融,但有暗流涌动,等待破冰而出。
    半晌他笑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件事?”
    “你说便是了。”南平温声道,手心被捂得暖了起来。
    她以为少年会诉些衷肠,而对方却冷不丁发问:“你在东齐时,认不认识一个叫赵泽的人?”
    马匹嘶鸣,咴声不绝于耳。
    ——是南平无意间用力扯住格朵的缰绳,让它狠狠吃了痛。
    第30章 客从远方来
    马匹躁动, 前蹄高高扬起,唬的措仑连忙松开牵着南平的手,奋力扯住缰绳。
    “怎么了?”他好不容易单手治住马,有些诧异的问道。
    南平的脸褪去血色, 在日光下苍白的惊人。
    少女像是才醒过神来, 把手往袖子里拢:“方才好像有蜢子蛰人, 不小心被吓到了。”
    “伤着了么?”措仑急问。
    蜢子虽体型不大, 吸血却狠, 当真叮一下也够南平这细嫩肉疼一阵的。
    南平努力挤出个笑模样,温声道:“还好我躲得快,没碰着。”
    “那就好。”少年松了口气。
    一场乌龙落定, 措仑牵过马, 抬头看了看将落的日头。似乎是又想继续往前走, 又觉得时候不早了。
    而南平心中却劈啪作响, 如同刚入冬时绷不住劲儿的薄冰,一踩上就会一寸寸裂开。
    措仑可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何要特特向她询问赵泽?
    她越是寻思, 手脚越是发凉。
    而少年被一只虫子打断,干脆就把先前的问题丢开去,丝毫没有继续再问的意思。
    南平细想了想, 觉得还是应该主动跟上, 看看对方此言何意。
    她稳住濒临破碎的声线,最终稳妥的说:“赵大人是经学博士,曾被圣上下旨, 在锦绣宫中教我识文断字。我尊称他一声“夫子”, 自然是认得的。”
    赵泽被南平架上师父的高位上,好像打心底成了该敬仰的长辈,如此方能洗清那段说不出口的少女心事。
    “哦, 怪不得。”措仑接的轻松,看上去毫无城府,“我还说东齐为什么要派这么一个人来出使,没想到是南平的老师,也许是为了以示亲近吧。”
    少女停住脚。
    实在也怪不得她,如果可以,南平是很想继续往前走的。但是这消息太具有冲击性,让她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赵泽竟然要来了。
    “南平?”隔着千万重山,朦朦胧胧有人在喊。
    一忽还是梦中上元节手举花灯,一忽又跨越千万里之遥,奔赴高原,好像幻境一般。
    “南平。”措仑见她神游太虚似的,忍不住提高了点调门。
    这一嗓子倒是把琉璃幻境撞成片,脆生生落下一地。
    南平醒过神,掩饰般的笑笑:“骤然听到使团要来,有些诧异。”
    少年打量起她,难得沉静的说:“家里人来看你,高兴是应该的。”
    “只是不知赵大人什么时日到呢?”南平状似随意打听道,“这条路我来时走了九个月,他们怕是更久吧。”
    难得的紧张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尽管她竭力控制,一张雪白的脸上还是渐渐透出轻且浅的粉。眸中有喜气聚成一团,盖都盖不住。
    如果现下只有一个她人在,南平几乎想要雀跃的跳两步。但现下王后的重冠压住她,只能静立着,克制嘴角边流出的笑意。
    两人明明不过是闲话家常,落在上了心的措仑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从姑娘的神态里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认识这么久,南平不是没笑过。看折迦戏时会笑,骑马时会笑,听他讲笑话时也会笑。但即便是笑着,眉间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神伤,若有若无,几不可见。
    而在得知赵泽要来时,南平是真的高兴了,掩饰都成了欲盖弥彰。
    这点不一样的意思,称不上多。如同靴子里进的小石子,若是随意点便可以无视。但也不少,因为走路时难免硌人磨脚,时时提醒它的存在。
    少年的直觉让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们来得急,还有几日便到。”半晌措仑开口,端详南平的表情。
    这倒是实情。自武暮二年平关一役,两邦便定下夏盟之约。只是今年东齐使团来得略早了些,未到暮春便已入凤谷关。而且带队的也不是先前定好的成庆候,反倒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经学博士赵泽。
    措仑派人去查赵泽底细,查来查去,当真一个清白读书人。只不过至今尚未成家,还曾在宫中教过公主习字。
    不知为何,这两条让少年心里漾起些许不舒服。倒也谈不上怀疑,反正……就是哪里不舒服。
    而南平听了措仑的回答,倒是收敛了笑意。
    她默默颔首,好像听过便也就罢了,转而谈起其他事宜:“明日外宣……都准备好了么?”
    说话间,手默默抚上缰绳,面上浮起真切关心:“我有些担心。”
    尚族首领被扣在城中做人质,若是明日有个闪失,少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措仑才绷起来的弦松快下来——南平是在意自己的。她眼中的担忧做不了假,如同先前的快乐一样。
    赵泽年纪长,又是南平的老师,故而她想起对方时面上带着一两丝异样,不过都是尊敬罢了。自己的如临大敌,来得多少太过莫名其妙了。
    ——大抵沉浸爱河的人,在自欺欺人方面都是有一手的。
    措仑想通这一层,默默偷眼瞧向南平,生怕对方看出他突如其来的小肚鸡肠。好在南平似乎并未察觉,于是他彻底放开杂思,长舒了口气:“十拿九稳。只是这件事有些复杂,你是想知道的简单些,还是详尽些?”
    南平的心思已然飘远,停在了河水奔腾的凤谷关,于是轻声道:“化繁为简吧。”
    *
    世间万千事,道不明、扯不断,皆因业障缠身。
    但若是化繁为简,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过寥寥三言两语便可一笔带过。
    如同史书上简短数行,却道尽了一朝荣辱。
    瓒多已逝,肉|身归天。高城内莲花灯不眠不休,燃彻天际。后宫的哭声持续一天一夜,宠姬截发明志,青黛涂面,各个使出神通打点起来,生怕落在殉葬的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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