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容?”
    他唤了她一眼,她才抬起头, 目光落在他脸上,眸子里一种很深很深的沉静,就像他最初在坤良宫看到她时一样。
    她问道:“长天,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声音好像带着一丝沙哑。
    风长天明白了,原来她在担心他。
    “气海空空如也。”风长天照实答,果然,姜雍容的眼中露出了无法言喻的哀伤。
    他将她搂紧了一点,“别担心,以前亲个嘴儿也这样,我他妈后悔死了,也许就是功夫废个三五天的功夫,害爷憋到现在,爷早该这么干了!”
    姜雍容的声音幽幽的:“若是你从此失去武功,成为废人,你会后悔么?”
    风长天想也没想,点头:“会。”
    姜雍容的脸色立即白了几分。
    风长天哈哈大笑:“我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干!”
    他深深地抱着她:“练成绝世武功,自然是快活。可和你在一起,也是快活。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快活一场,我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听到一个“死”字的时候,他感觉到怀里的姜雍容好好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接着缝衣服。里衣被刀锋所裂的前襟缝得平平整整,最后拿起刀割断线头。
    这把刀是风长天在战场上随手夺来的,刀身上鉴着一个“姜”字,乃是姜家府兵的刀。
    姜家府兵的战力天下第一,不单是因为府兵一个个都是千挑万选,也因为他们的兵甲精良无比。
    这把刀刀面光滑如同一泓秋水,即使是在那个激烈的战斗中也没有卷刃或是破口,割个线头完全是牛刀用来杀鸡,刀锋在划断线头之余,余锋未尽,还在姜雍容的手指上拉了一道口子。
    “小心!”风长天一把捉住她的手,还好口子不算深,白皙如玉的手指上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他低头将她将那颗血珠吮去。
    他的动作慎重而轻柔,手指感觉到他唇上的温热,姜雍容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风长天感觉到了,正要抬头,视线忽然微微一顿,发现她食指的指尖上也有一道口子,比这一个深些,不过显然是之前碰上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只剩一道发红的细痕,卧在她玉一样的指尖上,十分扎眼。
    “怎么这么不小心?”风长天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玉,冷得也像玉,风长天审视着她同样苍白的脸颊,皱了皱眉:“雍容,你怎么了?”
    “我只是……”姜雍容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有点累。”
    风长天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拦腰便想将她抱起来:“是为夫的错,娘子昨夜太过辛劳,本该好好歇息,大清早的补什么衣服!”
    “别。”姜雍容脸上终于了一丝红晕,这丝红晕让她的脸看上去有几分血色,终于不像方才那个白得吓人。
    她展开那件衣掌,让风长天张开双臂,然后为风长天穿上,细细地替系上衣带。
    风长天觉得她真的有点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难道这就是女孩变成女人之后的奇异不同?
    “这是我补的第一件衣服,应该也是最后一件。”姜雍容的手轻轻抚过他胸前的两道缝补过的痕迹,声音轻极了,“长天,我的心意都在这里,你不要忘记。”
    风长天的心中一阵温柔酸胀,他很少有这种低沉缠绵的情绪。
    他轻轻将姜雍容搂着在怀里,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山林静谧,晨雾水乳一样在树木山石间缓缓流动,两人静静相拥,刚刚醒来的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然后忽然拍打着翅膀从树上飞起。
    风长天猛地睁开了眼睛。
    眸子前一瞬还是柔情似水,此时却是杀气毕露。
    林间多了一个人。
    三十来岁的年纪,普普通通的样貌,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让人吃惊,比如他站在这儿就像一个上山打柴的农人。
    但他不是。
    他是姜家暗卫的统领,夜枭。
    风长天一把将姜雍容挡在身后。
    在夜枭的身后,姜原缓缓从晨雾中走了出来。
    和夜枭截然相反,姜原不管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能把那块地方变成自身的领地。比如这片山林,就仿佛因他的出现而变成了姜家的私人园林,每一块山石都好像出自于名师别出心裁的布排,以便配得上他通身的贵气。
    在他的身后,是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卫。
    在暗卫的身边,是隐在雾中的府兵,务气太浓,看不清来的有多少人,只看见长长的枪尖在雾气中林立,仿佛自成另一片森林。
    “陛下很能逃啊,臣原本以为,昨天的城下便是陛下的埋骨之地呢。”姜原神情温和,像是一位偶然在踏青时遇见自家晚辈的长辈,“猜猜看,这一次臣要付出多少条性命,才留住陛下?”
    风长天在世上很少有什么讨厌的人。
    原因很简单,讨厌的人都被他做掉了。
    但姜原不同。
    从一开始他就很讨厌姜原,因为姜原想杀姜雍容,想打姜雍容,姜原是这世上唯一想伤害也唯一能伤害姜雍容的人,他却偏偏不能杀了姜原。
    所以很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爷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初你在御书房没有捏死你。”风长天盯着姜原,“当初就——”
    他的声音到这里断绝。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一截刀尖透出他的胸膛,刺破了姜雍容刚刚缝补好的衣襟。
    剧痛传遍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向胸前涌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涌出体外。
    风长天先是怔怔地看着胸前的刀尖,然后一点一点,僵硬地回头,看到身后的姜雍容。
    姜雍容的脸色极白,眸子极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双他刚才还为她吮过血珠的手,握着刀柄。
    姜家府兵的利器,天下闻名,只要一刀,冰冷刀锋便捅穿了血肉之躯,鲜血滚滚而出,打湿风长天足下的大地。
    “你……”
    风长天只吐出一个字,鲜血便涌出了嘴角。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人的身体有多么脆弱,肌肤、血肉、骨骼……没有一样东西能挡住刀刃
    何况还有一样东西比刀刃更加锋利,仿佛能直接将他的心脏粉碎成渣。
    “雍……容……”
    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还是一字一字地开口,为……什……么……”
    姜雍容的回答是,猛然拔出了刀。
    风长天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整个人像破布袋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为我姓姜。”
    姜雍容的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块冰,不知道是在回答风长天,还是在告诉姜原,“我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
    风长天听见了这个答案,他像是想笑一下,又想是想哭一下。
    但不论是笑是哭,他都做不到了。
    他阖上了眼睛,手指上还缠着一根淡青色的丝线。
    那是她方才补衣服时,他在一旁缠着玩的。
    长风拂过,吹散了晨雾,日光从枝头洒下来,照出山林间密密麻麻的兵士,照出汩汩流出的血液,转瞬被大地吮了个干净。
    单调的抚掌声在林间响起,姜原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阿容真是我的乖女儿,最会给我惊喜。他爱你爱得死心塌地,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姜雍容的声音冰冷至极:“父亲当初在西山是怎么下手的,我就是怎么下手的。父亲说得对,我是您的女儿,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我和您一样冷血无情。”
    “你昨日还和他并肩作战,今天就能捅刀,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他是统率三军的皇帝,一身武功刀枪不入,攻下京城便能重新拥有整个天下。”姜雍容道,“而现在他是狼狈逃命的败军之将……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功全废,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武功全废?”
    姜原看了夜枭一眼,夜枭上前试了试风长天的脉搏,片刻后,向姜原点点头,“若非武功全废,便是属下也无法刺伤此人。”
    “哈哈哈哈哈!”姜原仰头大笑,“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给你!”
    “我要自由。”姜雍容脸上露出了疲惫至极的神色,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这一切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帮风家对付姜家,也不要帮姜家对付风家,我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
    姜原打量着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走上前,拾起那沾血的刀,塞进姜雍容的手里。
    “他还没有咽气。来,割下他的头颅,我便放你自由。”
    第142章 .  遵命   心还得再狠一点是么?
    刀上沾着血, 一滴往下滴。
    姜雍容的手微微颤抖,无法控制地握紧,“……就不能留他一个全尸吗?”
    “有件事, 我从前好像没有教过你,那么现在便教教你吧。”姜原拉起她的手, 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有时候我们很难保证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这样, 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刀柄上满是鲜血,一片腻滑,一只手根本握不住。
    可即便是两只手, 姜雍容也觉得它像是一条蛇,挣扎着想要逃出她的手心。
    “去吧。”姜原鼓励地望着她,“割下来,他便彻底死去,再也生不起什么风浪。”
    姜雍容离风长天只有两步的距离。
    但这两步却像是隔着山隔着海, 永远也无法抵达。
    风长天躺在地上, 无知无觉,如果不是嘴角那缕鲜血, 他看上去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少年。
    ——如果他没有来京城, 而是留在北疆, 那么,在天虎山的金黄的、泛着明亮光泽的草地上, 他可以天天这么晒着太阳,直到地老天荒。
    俏娘还会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扑蝴蝶,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小猫团子。
    姜雍容仰头无声地笑了笑, 泪水划过面颊。
    她高高地举起了刀,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叫,对着他的脖颈斩下。
    “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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