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听了五六个故事,温离慢总算是满意了,可她还是不困,躺在床上动来动去,一条腿还搭在官家身上,整个人睡相全无,她的规矩都是从前入赵帝后宫时现学的,后来被关起来也没人管,与官家相遇后,官家对她更是放纵,否则若当真按规矩来,她连太和殿都不能住,便是侍寝,也要从头到脚睡的板板正正,哪儿能叫她把腿翘到官家身上。
    官家自己睡得倒是方正,他轻抚着怀中女郎的长发,目光幽远不知在想些什么,温离慢怎么都睡不着,翻了个身,趴到官家身上,想了想,她又往旁边蹭了蹭,免得肚子也压上去。
    “官家――”
    这种尾音一拖长,便表明她又有鬼主意,官家沉默片刻:“嗯?”
    “如果是我生出来的小孩,你会喜欢吗?”
    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因着官家并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回答,说喜欢是违心,说不喜欢又怕她生气,她现在可动不得气了。
    久久不闻官家回答,温离慢抬起头,见他正盯着自己看,就胆大包天的伸手去捏他的脸,像平日里他捏她一样,不过官家脸上的肉可比她的硬多了,“喜不喜欢?”
    “……不喜欢。”
    温离慢松开手,好奇地摸着他的眉骨、眼睛、鼻子、耳朵,时不时捏捏碰碰,没个消停时候。
    “官家的阿父阿娘不喜欢官家,我的阿父阿娘也不喜欢我。”温离慢嘟哝着,“我跟官家,都是不被期待降生在世上的人。”
    她往上蹭了蹭,这样可以跟他面颊贴在一起:“但我有孩子啦,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他,以后可能也不一定会喜欢他,可我还是想把他生下来。”
    她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也不被欢迎降生,就如同她和官家,似乎从出生到活着再到死亡,都是注定好的宿命。
    温离慢把手收回来摸了摸肚子:“我还没有跟他相处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他,但他好像跟别人都不一样。”
    血脉相连的触动,温离慢从不曾感受过,无论是给予她生命的阿父阿娘,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她都对他们没有丝毫情意,曾经钟老将军一家也是,可在他们逐渐靠近的过程中,温离慢渐渐察觉到了情感上的松动。
    虽然她已经将全部的爱意都奉献给了官家,但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小孩却又是不一样的。
    官家想不明白有哪里不一样,他与温离慢不同,温离慢是从不曾接触过情感,所以才会想要尝试,而他痴长她这些岁月,早已见过无数爱恨嗔痴,如果不是遇见她,他无法对人间产生丝毫眷恋。
    她会尝试期待这个不该降生的孩子,官家不会。
    但他不会扫她的兴,便顺着她的话道:“自然不一样,其他人欺你辱你,顶多叫你吃不饱穿不暖,只能伤害你的身体,而他不一样,他吸你的血吃你的精,以你的骨血为生,使你受尽苦楚,十月怀胎日日于鬼门关徘徊,要拿命来喂养。”
    官家说着,语气不觉变得无比阴沉。
    只是说完,他才想起她第一次怀上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说这些,岂不是吓唬她?
    忙道:“朕只是随口一说,你不会有事的。”
    温离慢恍然大悟:“原来怀孩子这么辛苦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说着,还拿起官家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摸来摸去,官家被迫以掌心,隔着寝衣贴着她柔软平坦的肚子,哪怕都知道里头有个孩子,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是如何在人的身体里生根发芽的。
    这副没心没肺,连自己的生死都看淡的模样,令官家有些恼怒,他不能对温离慢发火,也不舍对她发火,于是这口气便憋在胸口,叫他寝食难安。
    “……你心就这样大?”
    温离慢冲他笑:“已经有了它啦,如果它不讨人喜欢,我就不喜欢它,可它现在很乖的。”
    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然后她不知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又想了想,突然亲了亲官家的嘴角:“不过就算有了它,我最喜欢的也还是官家,十个它加在一起,都没有官家让我欢喜。”
    官家冷眼看了眼她的肚子,别开脸:“一个便够受的了,还要十个。”
    只这一个,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还敢说十个?
    温离慢抱住他,手臂横过他的胸膛:“困了困了,要睡了。”
    已经深夜,她再不睡,明儿个怕是真的要到下午才能醒。
    官家闻言,将她拥入怀中,又将被子盖紧,哪怕温离慢已安然入睡,他还是久久无法入眠。
    心中思绪万千,竟是一片茫然,这一生能困住他的事情屈指可数,他只要手上有刀,就能成为天下霸主,要谁死便死,从来无人逃得过,可当他想要留住一个人,却只能求天意成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吗?
    一夜无眠。
    因着温离慢刚诊断有孕,官家称自己身体不适,罢朝三日,这三日,都在太和殿陪着温离慢,她自己反倒接受良好,半点不担心,该吃吃该喝喝,次日一早,还记得自己的小粽子。
    昨儿端午过得可真不愉快,大抵是官家这一生过得最差的一个端午,温离慢果然睡到下午,一觉醒来发现官家还在身边,顿时惊喜不已,一把将他抱住,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看他。
    官家摸了摸她的长发:“饿了吗?”
    温离慢点点头,又提出要求:“我要吃粽子!”
    昨天因着葡萄粽子伤了她的心,官家给她包的蜜枣粽子都忘了要吃!
    “糯米不好克化,先喝些粥。”
    御膳房自然不敢给温娘娘吃昨日的粽子,温离慢喝了小半碗山药粥,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甜味的食物,但官家在呢,她不喝又不成,喝了小半碗后,粽子便上来了,还冒着热气,芳香扑鼻。
    官家给她剥了一个小的,约莫两三口就能吃完,里头居然还包了两颗蜜枣,她吃得欢天喜地,一个小粽子便无比满足,吃了一个犹觉不够,还想再要,官家今日格外好说话,居然愿意再给她一个,只是再要第三个是没有了。
    温离慢见好就收,又用了些别的菜,吃饱喝足,感觉肚子有点涨,摸摸肚子,问:“是不是它的原因?我觉得有点涨。”
    官家缓缓道:“……你只是吃撑了。”
    温离慢啊了一声:“我不觉得呀。”
    官家牵起她的手,一眼看穿她的诡计:“别以为把罪责推到它身上,你就可以偷懒。”
    不想要吃饱就散步消食的温离慢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官家握住小手带出内殿,这会儿天气略略有些热,不过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傍下午气温宜人,温离慢被牵着,慢慢吞吞跟在官家身后,挪一步都要半天,万分不情愿,只差没把我好累三个字写在脸上。
    “你不是说,想要它?”官家站定,捏住她雪白的小耳朵开始说教,“你自己都不爱动,到时候它在你的肚子里越长越大怎么办?适当的走走对你对它都好,别想着有孕便成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绝无可能,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温离慢被戳穿心中所想,有点羞恼,伸手想打□□头却被官家包裹在掌心:“说不过朕,就想打朕?”
    她学他平日的样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不过你,就喜欢打你。”
    官家失笑:“那你打吧。”
    真叫她打,她反而又不肯打了,拳头捶在他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像是打人,反倒像在撒娇。
    最终还是被牵着走了一圈,顾及到她的身体,官家走得很慢,温离慢看到路边有什么小花小草还要蹲下去摸一摸看一看,只要官家在她身边,她就对这世间万物都充满兴趣,玩什么都开心。
    但当他不在时,她就只想睡觉看书了。
    “昨天官家打了薛御医跟寿伴伴,不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了。”
    听她提起这两人,官家脸色不大好看:“死不了。”
    “启禀娘娘,薛御医跟寿大伴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卧床休养几日便好了。”随侍在帝后身边的徐微生连忙见缝插针回了一句,“官家仁慈,手下留了情。”
    官家冷眼看过来,徐微生立马闭嘴不敢再说话。
    得知那两人没事,温离慢拽拽官家的手:“官家别总是生气,你看你这里――”
    她个头纤细,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想要触碰官家的额头,官家不明所以,但为了让她方便,下意识低下头,略显冰凉的玉指摁在他眉心处,这里因着常年蹙眉形成一个明显的川字,时间一长,平日便是不发怒,瞧着也令人畏惧。
    “常常发脾气头会疼的。”
    官家道:“知道朕会头疼,你还要气朕?”
    这个温离慢是不承认的:“我没有,是别人气你。”
    官家也不跟她争辩,是谁气他都无所谓,横竖别人气他,他能把人杀了,她来气他,他只能忍。
    薛敏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再来给温离慢诊脉时,他面色显得很是苍白,温离慢看着他,问他:“你还好吗?”
    虽然他一直负责给温皇后疗养看病,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说过多少话,温皇后性情与常人不同,不懂人情世故,但脾气很好,从不生气,算是薛敏遇到的最好说话的病人,没有之一,如今听她竟关怀自己,薛敏简直受宠若惊:“谢娘娘惦念,得官家天恩,臣已无大碍了。”
    温离慢点点头,“待会儿你走时,带些葡萄走。”
    她喜欢吃葡萄,便要将自己喜欢的分给别人,却不是为了安薛敏的心,也不是怜悯薛敏,而是薛敏跟随官家多年,温离慢怕他以后给官家看病不尽心尽责,对薛敏好,是为了对官家好。
    这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小心思,薛敏并不知情,只觉得内心一阵暖流涌过,给温皇后诊了脉,眼底闪过浓重忧色,“娘娘素日里甜食不可用的太多,也不可总是躺着,要勤起来走一走,啊对了,臣已经改良了药方子,娘娘还是要按时喝药,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召臣前来。”
    徐微生在旁边听得直点头,他全记下了。
    薛敏走时,果然拎走了一篮子葡萄,这都是历南的贡品葡萄,便是勋贵人家也不一定吃得起。
    温离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头看着,这个小孩很听话,都没有闹腾,当然也可能像薛敏所说,孕前期还不是出反应的时候,她想着,小手顺势摸向桌子上的糕点……
    结果还没碰着呢,盘子不翼而飞!
    温娘娘连忙看向连盘子都端走的大宫女紫鹃,紫鹃认真道:“薛御医说了,娘娘要少吃甜食,今儿一上午娘娘都吃了三块了,可不能再吃了!”
    温离慢比出一根手指头:“再来一块。”
    “不行。”紫鹃坚决摇头,怕自己被说动,连忙脚底抹油带着糕点先溜,免得对上娘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眸心软。
    没了糕点,温离慢整个人都颓废地趴在了桌子上,薛敏自太和殿出去,却并没能回太医院,而是被陆恺拦住,又被带去了御书房,手里还拎着那篮子又大又圆一看就很甜的葡萄。
    陆恺悄悄顺了一个藏在袖中。
    到了御书房,这是薛敏自那日惹怒官家后第一次与官家见面,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礼:“臣薛敏,叩见吾皇!”
    官家放下手里的朱砂笔,淡淡道:“起来吧。”
    “谢官家。”
    薛敏起来后也不敢开口,只垂手侍立在侧,官家不说话没人敢出声,良久,才听官家问:“娘娘身体如何?”
    薛敏不敢答话。
    官家也并不需要答案,因他早已心知肚明,“朕恕你无罪。”
    “回官家。”薛敏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是顶着极大的压力站在这里,“娘娘的身体根本不能孕育子嗣,先天心疾者,活过二十岁的寥寥可数,娘娘根本受不起落胎之痛,可臣不敢保证,孩子是否能够顺利降生,更不敢保证娘娘……”
    说的残酷一些,温皇后落不落胎,不过是现在死和几个月后死的区别。
    如若要打掉龙胎,温娘娘必定活不成,可若要养胎,这孩子也不一定能存活,即便到时候当真能生下来,死胎或是同患心疾的可能性都比生一个健康孩子的可能性更大,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胡同,薛敏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在娘娘怀胎这剩下的时间里,能够找到救治之法。
    但可能性极小,薛敏根本不敢夸下海口。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给了帝后希望,又让他们绝望。
    “此事不要向娘娘提起,若是给娘娘诊脉,你知道应当怎样说。”
    “是。”薛敏连忙应声,“臣决不会向娘娘走漏口风,除此之外,娘娘生活的环境最好要安静些,心情也要维持舒畅,健康饮食多多走动按时服药,都对娘娘的身体有好处。”
    官家这才注意到薛敏手里还拎着个小花篮,正是温离慢的,里面装着洗干净的饱满葡萄,太医院虽汇聚了天底下最优秀的大夫,可薛敏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官家昨日情绪失控,暴怒过后才有些后怕,倘若真杀了薛敏,他的杳杳才药石罔效,无药可医。
    那些民间的大夫,医术根本不及太医院的御医,官家盯着篮子里的葡萄看了两眼,缓缓道:“退下吧。”
    待到薛敏退下,他才又吩咐寿力夫给予赏赐,薛敏别的不缺,就是缺钱,因此官家也很实在,直接赏了黄金白银珠宝玉器,算作给他的补偿。
    随后,他一人在御书房坐了许久许久,折子没有看,只是两指扶着额头,静静地坐在那儿。
    寿力夫一语不发地侍奉在一旁,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小声提醒:“官家,该回太和殿了,否则娘娘要找您了。”
    过了会,他听到官家淡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朕不敢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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