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那个男人的气息,沉初踏入这个地方,即便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身体还是不禁抖了两下。
    他细微的动作被身后的两个男孩尽收眼底,他们默契的用身子挡住他,让他的窘迫不至于被其他人看到。
    零碎的肢体断口流出血液,渐渐分散弥散,最终汇成一股红色河流。男人丝毫不忌讳那些略带腥臭的泥泞,军靴踩过印在地上一个个赤红的鞋印。
    他们突袭了俘虏供出的地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收获。沉初始终没看到那个半脸疤痕的恐怖男人,这个人渣惯会用牺牲喽啰的方式转移视线。
    如果不是过于狡猾,当年沉铎也不会反反复复找了他一周才找到。
    男人也与他交手多次,并不觉得新鲜。他面上看不出阴晴,垂下的睫毛挡住半边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眸子。长腿阔步迈进小楼,迎面便是一股腐朽的糜烂味道。
    霉味让他微微蹙眉。
    他站在一间屋子门口,里面被褥排成一排,这些人过的大抵是不怎么好,连被头都被油泥染得乌黑发亮。
    男人看了一遭舌尖刮过腮肉继续往前走,最里面的那间房室看上去大体还算整洁,床上的被子纠缠成一团,中间鼓着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
    他转身刚要退出去,眼眸中突然寒光一现,往事如泄洪一般呈现在眼前,他身子滞在门框里,愣了几秒后猛地回到屋里一把抓住被子一角扬了起来。
    被子下面萎缩着一个一半肢体漆黑的塑料模特,手脚被烧焦成萎缩成一团,女性的形象可以姑且把它称之为“她”。
    “她”的头被利器故意切断,切口一气呵成看不出停顿的痕迹,动手的人一定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这与沉初印象里的人吻合,连这变态的嗜好也像出自那个人的手笔。
    鹰隼般的眼光没有放过任何一处,模特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异样的光彩。
    两指夹住下面发光的东西轻轻一抽,带出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极远,背景是墨城的机场。一个身姿初现挺拔的少年正在从机舱里往外抱着一个小女孩。
    他眸光一动,手指尖漫上一阵蚀骨的恶寒。
    那时的安安还小,长时间飞行让她不适,她靠在他怀里扭动身体,两根小辫子迎风摆动。
    只有一个侧脸,可依稀能看出小姑娘模样的清莹娇柔。他被她飞舞的碎发带回过去,周遭景物变迁,逐渐漫上时光研磨过的苍黄。
    ......
    十六岁那年一个夏末的夜晚,他走了很久才在树下看到那具瑟瑟发抖的小身子,心被哭声刺的一阵惊痛,过去抱起她的时小人儿还发出奶猫般的嘤咛。
    小姑娘被吓坏了,红肿的双目紧闭,直到听到他呼唤她才睁开眼睛。
    他用外套裹着她,遮住她不断探寻外面的视线,自己一个人面对漆黑的恐惧。
    他抱着她在雨里走了许久,就在快要找到可以挡雨的地方时,却撞上先父亲一步找到他们的那个如同恶魔一般的男人。
    惊慌过后他们跑进一处废弃许久的民宅躲了起来,那些人挨家挨户的寻找,他们调笑着提到沉铎的名字,然后又说着他的妻子有多漂亮,女儿有多可爱。
    语气轻佻又带着不善的戏谑,让他心里阵阵发凉。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到失神的小姑娘,她白亮的犀齿紧咬着下唇,眼瞳里布满疲倦的血丝,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如当年流浪时的自己,可怜又无助。
    少年闭上眼,也伸出手挡住她含着露珠的眼睛。
    他可以落魄可以任人欺凌,可他的安安不该这样,她是父母从小便托在掌心里的公主,不能被任何肮脏的东西沾湿羽毛。
    他再睁开眼,目光恢复些许清澈,也更坚毅几分。眼神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最终看向了角落里的柜子。他走过去打开柜门,手在里面翻找着,惊喜地发现下面有一层隔板。
    这层空间不大,却刚好可以容纳她的小身子。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些人离他们也越近。
    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他只能紧紧地最后抱她一下,却到底没忍住让一滴泪顺着她的脖子流下去。
    他将小姑娘塞进隔板里,她一直瑟缩着的小手却在这时突然伸出来要给自己擦眼泪。
    她大概还看不懂他眼里的不舍是为什么,下意识的动作却让少年怔然一瞬。他来不及多想,甩掉哀伤的情绪抓住那只小手在手心里揉搓,权当做诀别。
    “千万不要出来,听到什么就捂上耳朵。”他放下手,带着湿凉的唇吻上她的侧脸。
    “安安,你要记得我,等你长大了也不要忘了我。”
    他松开她的手,出去发出声音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又拼命向着镇外奔跑。
    ......
    男人的手失力,边角破碎的照片落在地上,染上一滴眼泪。
    他那天已经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可是那人却没有杀自己。
    大概是在他眼中,自己的身份实在无足轻重,而被自己藏起来的安安才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他被蒙着眼睛带到一个充斥着臭气的地方,摘下眼罩才发现那些味道来自地上横七竖八的女孩尸体。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和那些人究竟待了几天,只记得他们不断折磨自己,沾了凉水的鞭子,锋利的刀刃,势必要问出沉铎的女儿在哪里。
    父亲大概是在追查他的下落,期间还不断转换地方,唯独不变的是空气中的腐臭一直跟随。
    带着铁片的鞭子抽过他全身,划出的刀口狰狞殷红边缘嫩肉外翻。伤口被淋过盐水保持新鲜,每次在他痛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就会有一桶蠕动的蛆虫倒在他身上。
    那些虫子大概是嗜血的,总是拼命地钻进血肉里啃咬,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一次次被剧痛激得清醒。
    他额角低下浑浊的汗液,和生理泪水混合在一起,那男人轻轻笑了笑,抓着他的头发强迫抬起他的头和他对视。又从他早就被脱下的外套上抻出一根细长的头发送到他面前。
    纤细绵软的发丝属于照片里的可爱小姑娘,他仿佛看到她两颊上的小酒窝,还有每次对着他张开手臂时的温软。
    一眼便浑身血液凝固,心痛得更甚,低下头开始绝望。
    他不怕疼,不怕死,更不会说出她在哪里。只是担心父亲有没有找到她带她回家,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在漆黑的雨夜里会不会害怕。
    如果到最后还有什么奢望,大概就是希望他的小姑娘不要那么快忘了他。
    唯一的遗憾是他不能再看着她长大。
    少年目光哀恸,依然不开口说一句话。他的决然惹得男人恼怒,抓过他的左手举起利刃飞快地削过一刀。
    ......
    那些记忆其实对他来说一样模糊,他刻意忘掉的和忘不掉的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周围一切都在旋转,那些腐烂的味道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直到不知是谁进来扶住他快要倒塌的身体。
    他回过头,看到已经长大的云朗的脸,才确定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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