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兼太傅教习皇子课业的父亲被皇帝叫去宣室殿决商议储之事,自从当年悯怀太子意图谋反未遂自裁之后,皇帝便想立宠妃万氏之子广陵王独孤昀为储君,更因为广陵王与她有幼亲这一关系在。
    父亲为人一向耿介,实事论是的向皇帝进谏说:“广陵王中庸寡断,非明君之材。”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吧,皇帝与父亲之间有了嫌隙。
    第二年,父亲便身死漠南。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父亲说那番话的含义,父亲的那番话,公正是有,私心也有。
    回想长宁二十年的七王之乱,便是最好的证明,若不是独孤昀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又怎会一意孤行,被他那些兄弟怂恿着走上夺嫡之路?既已一意孤行,该杀伐果断时,却又念着昔日父子兄弟旧情,可笑最后落得个无法善终的下场。
    自她出生以来,便被冠上凤凰之命,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父亲深感忧忡,嫁与广陵王,即便他日后不能承继大统,当个闲散王爷,便也是泼天富贵,父亲只希望她过得好,仅此而已。
    百无聊赖的小秦落正在那座偌大的皇城里头逛的晕头转向,逛着逛着,便在永巷某座前朝旧宫的巷陌里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在打架。
    准确的来说,是几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把一个年纪小点的堵在墙角里,指着那小的,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小杂种,你就是个小杂种!”
    那个小点的突然发狠,抬手推了其中那个大点的,冲出来就拽着那个大点的,发疯般的又是抓又是咬,那个大点的自然不甘示弱,两人就不可收拾的打作了一团,其他几个大点的神情不一的退在后边看好戏。
    她本想上去把他们拉开,没想到那个小的打的正酣,见她来拉架,怒不可遏的不管是谁,一把拽过她的手,上嘴就是一口。
    那年她也不过十一二的年纪,见这小的这么不识时务,又拂了她的面子,吃痛的她愤愤不已,一把抓过那小的,揪着他的衣服,抬手就在那小的屁股上扇了几巴掌,还振振有词的道:“让你咬我!”
    当时,她可不知道她打的乃是皇帝的十一皇子——这个上辈子与她为数不多的那半生里、纠缠不休了半生的一世怨偶。
    内侍去将此事报与神武皇帝知晓的时候,父亲也在场,内侍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在场的父亲,是这般说的:“大家,十一殿下与九殿下打起来了,大司马家的阿凰姑娘去帮架,不小心把十一殿下给打了。”
    当父亲铁沉着脸,揪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提进宣室殿与那几个打架的小皇子当场对质时,她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弥天大祸。
    哦,忘了说,九殿下就是后来的襄阳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看到她,抬手指着她跟父亲,不但没生气,却大笑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
    那时,父亲还带着她去给九皇子的生母张顺容与十一皇子的生母柏姬道歉,柏姬还笑跟父亲打趣说:“看来秦家要出个拼命三娘了。”
    记得当时回家后,父亲恼她顽劣,还拿出竹尺打了她三十手板,双手那是足足肿的跟火上烤了的糍粑一样,四五日才消肿。
    如今回味来,那些被慢慢遗忘的往事鲜活如初的跳跃在脑海,却再也回不去了。
    秦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眼眶却莫名其妙的有些酸涩:“殿下记性真好。”
    独孤叡再次咬牙切齿的道:“因为我对你实在是印象深刻。”
    是啊,确实是印象深刻。
    没想到今生再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出场。
    少年独孤叡看着秦落,先是一怔,问道:“你哭什么?”
    秦落回过神来,她竟不知何时掉了眼泪,抬手抹了泪痕,满不在意的笑道:“起风了,沙子难免入眼。”
    少年郎没有再问,只低着脑袋,闷闷不乐的。
    秦落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哭?”
    后来秦落才知道,他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喜欢他,暗地里都叫他小野种,皇帝对他也不上心,这次骊山秋弥,他那些兄弟更是将他捉弄一番,把他一个人不管不顾的丢在了林子里,他好不容易出了林子,却迷了路,脚也崴了。
    见他闷闷的不说话,秦落俯身,从怀里掏出帕子,试探着拉过他的手,想帮他包扎伤口,独孤叡下意识的想把胳膊从秦落手里抽出来,一脸警惕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秦落不由有些好笑,道:“我这人啊,什么都不好,就是力气大,你要是再动,我可保不准力气一大,就把你的小胳膊给拽脱臼了哦。”
    独孤叡没好气的白了秦落一眼,跟秦落说:“你敢把我胳膊拽脱臼试试?”
    秦落只笑不语,趁他好不容易不反触自己碰他了,手上丝毫不敢懈怠,赶紧用帕子把他的伤口扎好了。
    扎完帕子,秦落这才朝他伸出手,放柔了语气:“阿叡,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这才抬起脑袋,望着她。
    半晌之后,一脸扭捏的少年独孤叡才开了尊口:“不要。”
    秦落说:“哦,那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本是想逗他玩玩,没想到身后的少年郎却急了,挣扎着站起来,喊道:“秦落,你给我站住!”
    秦落见得逞,笑容很是灿烂的回过身,看着那少年郎,问道:“怎么啦?”
    少年郎扭捏了会儿,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道:“我脚扭到了,你过来扶下我!”虽是扭捏,语气却也不忘命令她。
    秦落一脸得寸进尺的笑:“那你求我啊?要不喊我一句阿凰姐姐,过来扶下我,怎么样?”
    少年郎额上青筋直跳,一字一句的道:“秦、阿、凰!”
    秦落继续没心没肺的笑:“记得要在扶的前面加麻烦两字,求人帮忙啊,态度知道吗?态度要诚恳。”
    少年郎一脸极不情愿,语气很是僵硬、一字一句的道:“阿凰姐姐,麻烦你过来扶下我!”
    秦落笑道:“哈哈哈,真乖。”
    策马回去的路上,少年独孤叡握着拳头,一脸愤愤不平的道:“秦落,你给我等着,我将来一定会一雪今日之耻。”
    秦落将下巴抵在少年郎肩上,看着少年的侧脸,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不忘去揩少年的脸皮,没脸没皮的笑道:“怎么,莫非你还想让我喊你小哥哥不成?”
    少年独孤叡脸皮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向来又沉默寡言惯了,被秦落逗的那叫个恼羞成怒:“秦落,你不知羞!不害臊!”
    秦落一脸不认同的摇了摇头,道:“唔,殿下有所不知,脸皮这东西,于我一向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少年孤独叡成功被噎的无话可说:“……”
    ☆、刺王杀驾
    回到驻营之地,秦落将独孤叡扶下马,左等右等不见独孤叡回来的元顺终于看到秦落和独孤叡一起回来,赶紧跑了上来。
    “殿下,你可回来了,脚怎么了?”
    独孤叡淡淡说:“不小心扭到,过几日就好了。”
    元顺扶着独孤叡,对秦落道:“多谢姑娘将我家殿下带回来。”
    秦落谦虚地摆了摆手:“客气。”然后示意孤独叡道:“殿下,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独孤叡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喜热闹,我该回营帐去看我母亲了。”
    秦落闻言,深觉无趣,无奈的耸了耸肩,道:“好吧,那我走咯。”
    当李氏看到秦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从她面前路过,还别有深意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时,李氏脸上的神情不由有些微妙,心里更是滋味难辨。
    众人正在场上看投壶,那叫个热闹非凡。
    正围在一起说话的众女看到秦落从她们面前经过,不由神神道道的对一旁的伙伴道:“唉,那不是秦落嘛,她不是被广陵王退婚了么?怎么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啊?”
    其中一个拿帕子掩了掩鼻子,笑说:“就是,人要脸,树活皮,要是我啊,我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众女叽叽喳喳一阵,不由是一阵讥笑。
    秦落闻言,往后退了几步,握着本在手中把玩的箭矢,抬手,往不远处的箭壶里随手一丢。
    “哐当当——”
    那只羽箭发出清脆一声,在壶口摇摇欲坠了一会,然后斜斜卡在了壶口和壶肚处。
    场上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叫,有人大声道:“依竿!十筹!”
    众人闻言,一脸讶然的回身,看向了投箭的秦落。
    那些不久前还在说秦落坏话的世家小姐们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秦落慢悠悠地踱到她们面前,目光在她们脸上冷冷扫了一圈,很是从容的笑道:“有一个小故事,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终日打雁,却被雁啄’,常言道:世事无常,我这人呢,心眼小,睚眦必报,若有犯到我手里的那刻,诸位,可要小心风水轮流转啊。”
    话毕,懒得再去看她们脸上的神色,秦落也懒得再装大度,直接敛了唇边的笑意,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待那些世家小姐们回过神来,秦落已经走远了。
    秦落的箭法比她们这些只会弄花样子的世家小姐们不知高超多少,她们何不明白秦落刚才此举,根本不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秦落这是在警告她们再敢嚼舌根,她一箭射穿她们那张喜欢乱嚼舌根的嘴的心思都有了。
    点数的时候,秦瑄坐在宴席上,悄悄问坐在一旁的秦落:“姐姐,你射到了多少只猎物?”
    秦落回道:“一只都没射到。”
    秦瑄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秦落,秦落的骑射从小就是伯父手把手教的,在众位千金小姐们中可是万里挑一的,可能就连在场几位皇子们的骑射也得略输秦落一筹,秦落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有点古怪。
    秦落是这样解释的:“许久没练,手生的实在厉害,就干脆放弃了,秋弥的规矩甚多,今年同往年一样,猎物都是些小雀兔子啊什么的,奇珍异兽很难猎到,别人也不会给你下手的机会,无甚新意,你放心,这次还有我垫底呢。”
    秦瑄拉着秦落的袖子,关切道:“好姐姐,我知道是那次冰湖落水害你身体多少抱恙,但你可别见手法生疏了,就自甘堕落了呀。”
    秦落笑的无奈:“可能是我游手好闲表露的太明显了,但阿瑄,你真的是多想了。”
    区区一个退婚,怎会打倒她?
    世人皆将女子的名声贞洁看得甚重,面对世俗的轻蔑和不屑,她如今能坐在这里,忽略世俗的目光,这已是其他女子所不能比拟的。
    秦瑄看着秦落那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对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尤为的深信不疑,似有些自言自语的嘀咕道:“真的是我多想啦?”
    秦落不由无奈笑道:“真的。”
    戴着古怪面具的大巫祝们围着篝火,嘴里念着祷词,跳着怪异的舞蹈,以此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席上席下,君臣和睦,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断,一派升平。
    秦落却撑着腮,发起了呆。
    篝火里突然炸出的一颗星子,打破了这热闹。
    秦落飞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便见其中一个巫祝拿出藏在宽大夸张披挂里的弯月刃直朝皇帝的方向而去:“狗皇帝,拿命来!”
    “有刺客,救驾!快救驾!”
    其他巫祝见此,纷纷拿出了弯刃,朝皇帝和周边的人而去,开始大开杀戒。
    “啊……”场面乱作了一团,面前突然倒下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把秦瑄给吓得不轻。
    秦落下意识地将秦瑄挡在了身后,摸过放在一旁的弓箭,搭弓拉箭,一箭射中一个挥刃朝她们而来的人,那人很快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金吾卫很快便赶来救驾,局势扭转,场面这才得到了控制。
    秦落对秦瑄叮嘱道:“阿瑄,坐在这里别动。”
    秦瑄见秦落拿着弓箭就朝席中走去,不知所以,连忙喊道:“姐姐!”
    坐在另一旁的李氏和秦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得失了魂魄,谈何拿不拿得准秦落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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