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厌不敢耽误,但又不敢动作:“我不会钓鱼,不知道能帮您什么忙。”
    “没事,坐旁边就行。”老人笑起来,模样和蔼可亲,“小纪太防我了,怕他进来捣乱,就只好让你来这委屈一下。”
    “不委屈。”
    阮厌坐在旁边的椅子,想起来她看来的规矩,椅子不能做满,连忙并起腿往前靠了靠,差不多叁分之二才停下来,双手迭在腿上看湖面,心里却想着自己这坐姿对不对。
    “我听纪老头说,你跟小纪好几年了,高中就认识?”
    “是,在13年认识的。”
    “那是挺久了。”老人略掂了掂鱼竿,身子没动,头却转过来看阮厌,“小纪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阮厌笑了笑,接不上话。
    老人也不介意,又重新挑了话头:“你在北京读大学?”
    “嗯,在北语……北京语言大学读英文系。”阮厌想了想,“暑假过了就大叁了。”
    “嚯,都大叁了。”不咸不淡的一句,顿了顿,“也不是我想耽误你,但是小纪,他情况有点特殊,他好像有什么……”
    “双向情感障碍。”
    老人点点头,唠嗑似的:“是这个,他这个病不太好治,协和那群医生都拿他没有办法,但小纪嘛,既然是上了医科大,自然不是待在医院搞后勤的,到时候上手术室他得顶住压力。”
    阮厌微微睁眼,有点疑惑,但听邢老爷子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她,可见似乎对她并不满意,但顺着他的话讨欢心就有点太刻意了。
    抿了抿唇,阮厌还是帮亲:“协和科室那么多,不一定非是手术室,到时候让纪炅洙自己选吧。”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扭了扭身子,仍旧躺在椅子上:“其实小纪在我们家情况不是很好,他跟父母关系都很差,尤其是我女儿,偏心到胳肢窝去了,儿子回来扭头就走,他爸呢,忙得脚不沾地,不然今天你也不会只见到我。”
    人在紧张下就特别注意细节,且不说这编的借口,邢老爷子对自己女儿和女婿的称呼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可见纪炅洙说大家族关系复杂不是假的。
    “小纪呢,挺优秀的,但是还是年轻,倔起来没完没了,我也是平衡不了他们母子的关系,担心忽略了哪个,这才避开我女儿,想跟你单独谈谈。”
    阮厌依旧笑,不点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一家叁代,纪炅洙也很少提到他的妈妈,但我觉得纪炅洙不会真的讨厌自己妈妈,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们过了二十年都没好。”
    为什么总是谈他妈妈?非要把代孕的事说出来吗?
    好在老人也不需要她硬着头皮接话,无比流畅的换了问题:“英文系的平常都看英文书吧,没读什么书?”
    阮厌松了一口气,说了几本书籍的名称,谈话节奏一直在对方手上,她不敢逞能。
    “那挺好,年轻人要多读书。”
    老人百般聊赖地看着鱼漂在蓝绿色的水面上浮浮沉沉,跟小女孩扯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她虽拘谨,谈话却密不透风,邢家那些算不上密码的八卦一点都不提,可见确实口紧。
    但太无聊了。
    终究是更自负的那个没忍住:“真什么都不想说?”
    阮厌没明白:“说什么?”
    “代孕。”老人终于坐起来,“躺太久了就懒,我这个年纪一懒,指不定被哪个小辈坑。”
    阮厌脸色一白,啊了声,他坐起来,阮厌哪有舒服的道理,连忙站起身,斟酌着说辞:“我觉得那是很私密的事情,一般谈到这个,就是双方交家底的时候了。”
    这个老人赞同。
    但是:“见你之前我当然早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阮厌愣了一下,因为这句话升起剧烈的冰凉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心道果然是个下马威,还是爆炸级别的,但此刻没有别的办法:“我家确实太底层了,我没办法否认……所以才想通过考试获得改变人生的捷径,虽然简历依然不漂亮……”
    老人笑了声:“慌什么,我不是为了赶你走才让你过来的。”
    “我,就是紧张。”阮厌尴尬地嗯哼几声,“您已经是我见过阶级最高的大人物了。”
    太阳暖烘烘,晴天无云,午间的风一阵温热一阵微凉,树杈的枝叶被吹得哗啦作响,虫鸣渐渐不闻,只有镜面似的湖泊被鱼竿勾出微小的缝隙。
    “你这孩子,这会儿会说实话了?”
    老人朗笑几声,皱纹舒展开,他动了动身子:“今天我是想让你给我个态度,不是我给你态度。不过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交个底,刚才我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小纪确实太防我,我处理不了他们母子的关系。”
    “假的是,偏心的是我。”
    长风把他的话吹散,却把他的眼吹得清明。
    他点头,邢家才承认纪炅洙的身份,虽然他不姓邢,但确实也是邢家的孙子,但是邢敏不认他,能怎么办呢,一个老人在当父亲和当爷爷之间选择了前者。
    其实也没有好说的,这两个身份,他哪个都不合格。
    但对于纪炅洙,对于一个出生就被踢出邢家资源网,十五岁就孤零零的独居,这些年吃穿住行不仅不被关心反而活得像个累赘的……这不是一个邢家子孙该有的待遇。
    即使邢老爷子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太苛待他。
    以致于纪炅他的双向障碍,有一半责任得他担着。
    他总想补偿她。
    纪炅洙长成了跟邢家的人完全不同的模样,他自傲又清高,一点也不圆滑,跟想着法子抢他手里钱的二代叁代不一样,但他老了,权利总是要移交给子孙,即使这里面没有纪炅洙的份儿,给他点零用钱也绰绰有余。
    但纪炅洙不喜欢邢家人。
    他把他的家人定义为商人,就只会用商人的目光看他们,仿佛只有利益连接,而绝无纯粹的好意,这让老爷子一度觉得纪炅洙无法沟通,但到后来,他就释然了,既然他这么想,就让他这么想呗。
    他不相信老爷子。把他当孙子看,那就随他去。
    他觉得自己对邢家的价值是人脉资源,那就让他觉得。
    如果明晃晃的利益链让他觉得合理,那就写进去。
    倘若这么想让他安心,倘若他心里,邢家都是色欲熏心的无情人,邢老爷子也只是长袖善舞,维持表面,那就不必解释,就让他这么想。
    如果这样能让两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鱼质龙文的关系他信手拈来。
    只要他能赔罪,只要他肯做邢家的子孙。
    但这些老人永远不会说出来,他只俯低了身子:“倘若你今天以别的什么身份进来,我真的会棒打鸳鸯,你实在不够格我邢家的门,但是——我得说,你确实不错。”
    阮厌受宠若惊:“我没有做什么……”
    “你做了该做的。”
    老子抽了下嘴角,他始终和蔼慈祥,笑眯眯,翻云覆雨的手段都藏在了眼睛里:“不过,你知道这么多秘密,不该问些什么,或者给我说法吗?”
    问些什么?
    阮厌低下头轻轻一笑,眼睛从自己的脚尖掠到湖面上,口中却道:“邢老先生觉得今天会有鱼上钩吗?”
    老人一愣,看她,又看湖面,未想好要答些什么,只觉鱼竿微沉,本能让他屏住呼吸,霎时,一条摆着尾巴的鲫鱼破水而出,掉在岸边垂死挣扎。
    “嚯,还挺肥。”
    阮厌看他解了鱼钩,将尚在活蹦乱跳的鲫鱼扔进鱼篓。
    “钓上来又如何?”
    阮厌说:“钓上来的鱼,如果不放生,大约就再不能回到水里了吧。我觉得是这样。”
    她说出这样的话,邢老爷子始料未及,略有些错愕地看着她,随后展开皱纹笑了几声。
    “也是。”他摆摆手,“走,今天给你加餐,要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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