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傒立刻惊觉,说:“何人?”
    空荡荡的屋舍,没有人回应高傒,但一股股冷风窜进内室,显然有人进了屋舍。
    高傒立刻起身,从内室转出来,空荡荡的外室,根本没有第二个人,高傒奇怪的看一眼室门,室门紧闭,但的确有冷风窜进来,是从室户溜进来。
    高傒转头一看,室户有个黑影趴在那里,仔细一看……
    “狗?”
    一只小土狗趴在室户的窗口,嘴里叼着一块锦帛,“吧嗒”一声将锦帛扔下来,丢进舍内,然后转头便跑,动作十足的灵动,别看小土狗腿短,但是弹跳力不错,一跳,小狗耳朵忽闪忽闪的,直接从室户跃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高傒奇怪的走过去,还以为哪里来的野狗,随便丢了甚么在自己的舍内,定眼一看,却不是甚么死耗子之类的污秽,而是一块……锦帛?
    高傒弯腰将锦帛捡起来,哗啦一声抖开,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文字……
    夜色依旧很深沉,已经是后半夜。
    呜呜的夜风不停的吹拂着,仿佛是离人的呜咽声。
    临淄城外的水边很冷,因着临水,比别的地方都要冷上几倍。便是这样的水边,祁律端坐在岸边,地上铺着席子,席间按着筷箸承槃,似乎要燕饮甚么人。
    公孙无知冷的在一边跺脚,根本无有祁律的镇定安稳,咒骂着说:“都开春儿了,怎的还这么冷?冷死本公孙了!”
    孟阳走过来,将一件带毛的披风披在公孙无知肩头。
    公孙无知这才感觉暖和了一些,转头去看席间的祁律,绕着祁律转了好几圈,似乎十分躁动,一刻也停不下来。
    祁律手中捏着一只羽觞耳杯,正在喝热茶,一口热茶下肚,正好暖暖身子,仿佛无比的悠闲。
    公孙无知转磨一般围着祁律转,祁律淡然的一笑,说:“公孙,这样转下去,你可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发明石磨之人。”
    “石……”公孙无知诧异的说:“石磨是甚么顽意?”
    祁律很贴心的解释说:“类似于碾硙的物件儿,让驴子牵着,转个不停,便可以磨面。”
    公孙无知惊讶的说:“还有这样儿的顽意?当真是新鲜的紧……嘶,不对,君上您怎么说我是驴子呢?!”
    公孙无知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祁律消遣了。第一次见到祁律之时,公孙无知只觉得祁律温柔无害,可是这后来……等公孙无知渐渐明白祁律为人的本质之时,便觉得祁律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稍微一碰就会被刺到!
    孟阳难得也被逗笑了,轻笑一声,说:“公孙,坐下来歇一歇罢。”
    公孙无知闲不住,但还是一展袖袍坐下来,坐在祁律身边儿,说:“君上,您说这高傒会不会来?都这个时辰了,再等便要天亮了!”
    祁律悠闲的说:“等等再说。”
    “还等!”公孙无知焦虑异常,突然想起了甚么,说:“诶?天子今儿个不来么?”
    祁律今日要宴请美人儿,公孙无知素来知道天子是最小心眼儿的,就因着自己偷看了一次祁律沐浴,便被编排了无数次。今儿个祁律要宴请美人儿,天子却一反常态的不跟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祁律笑了笑,说:“天子……送信去了。”
    “啊?”公孙无知没听清楚,更是一脸迷茫,不过祁律并没有再回答他。
    无错,天子这会子自然不会来。子时一过,天子便会从周天子变成小土狗,此时此刻的天子,正在临淄城内部,帮忙送信去了。
    高傒将锦帛捡起来,眯了眯眼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室户,小土狗已经“人去楼空”,唯独留下来手上这封锦帛。
    高傒展开锦帛兀自看了一会子,突然长身而起,披上外袍,快步从屋舍走出来,离开了高子宅邸,竟然往北城门而去。
    高傒平日里的管辖范围就是北城门,如今已经是深夜,北城门已经封城,留下来一些值岗的士兵。
    那些士兵眼看着高傒突然半夜折返回来,一个个都很惊讶,连忙恭敬的作礼,说:“高子,您怎么回来了,可是有甚么吩咐?”
    高傒淡淡的说:“没甚么。”
    因着高傒平日里为人就很怪癖,没甚么朋友,所以他这么说倒没有人起疑心,只觉得高傒今日又“犯病”了,也不敢多问甚么。
    高傒来到城门,很快便出城去了,往锦帛上约定的水边而去。
    夜里风很大,越到水边,风越是大,除了冷,高傒还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异样。
    那是……
    香气。
    一股股喷香的气息,随着冷风徐徐而来,鼓动着高傒的食欲。高傒平日里清心寡欲,并没有太多的食欲,吃食只需要果腹便可,他没有喜欢吃的食物,倒是有不喜欢吃的食物,厌恶油腻,厌恶腥膻,厌恶烟熏,厌恶的太多了,所以没甚么喜欢的。
    而今日不同,高傒闻到了一股股喷香的味道,足以令人食指大动,他晚间也没有食太多的东西,这会子竟然饿了起来,腹中微微叫唤着。
    高傒有些狐疑,顺着香味儿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一个大嗓门喊着:“君上,我看高傒是不会来了,要不然……我帮他把这些都食了罢!一会子便冷了!”
    是公孙无知的声音。
    公孙无知刚刚说完,祁律便笑了起来,说:“谁说的,你看,贵客不是来了么?”
    公孙无知一直不相信高傒会来赴约,毕竟公子小白只是个奶娃娃,公子小白约了高傒见面,还是深更半夜,高傒怎么可能见面,如果真的来见面,那就是傻……
    公孙无知还没想完,便震惊的盯着遥遥走来之人,那不正是高傒么?果然,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考量高傒,因着……
    高傒本就是一个怪胎。
    祁律立刻长身而起,他一身黑色长袍,虽也穿了黑色,但今日常服,并不是国君的衣袍,他走过去,笑着首先拱手说:“高傒先生。”
    春秋时期是礼仪的时代,不只是下级见到上级会作礼,其实上级也会给下级回礼,只不过礼仪的等级不同而已。祁律身为齐国的一国之君,首先给高傒行礼,这让高傒吃了一惊。
    月色笼罩着高傒白玉无瑕的面容,高傒仿佛是一块璞玉,又像是一株清水芙蓉,给人一种孤高又冷清的错觉,乍一看文质彬彬,仔细一看又冷若冰霜,仿佛应了那句话“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公孙无知很久都没见过高傒了,高傒踏着月色而来,公孙无知堪堪还在“诽谤”高傒,此时不由啧啧一声,说:“美啊!”
    孟阳则是轻笑一声,说:“公孙,小心又被骂的脸皮疼。”
    公孙无知:“……”
    祁律作礼之后,高傒竟然没有回礼,一副孤冷的模样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祁律,随即开口说:“约我之人,怕不是祁太傅罢?”
    谁不知道,诸侯会盟,一致推选祁律为齐国国君,而眼下高傒却唤祁律为祁太傅,显然还不承认祁律的身份。
    公孙无知皱了皱眉,把手按在腰间,他的腰间别了一把剑,似乎要随时解决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大美人儿”。
    祁律反而没有气恼,轻笑一声,说:“高傒先生真是快人快语,的确,是律托了侄儿小白,约高傒先生出来一叙,请坐。”
    高傒本想转身离开,但瞥了一眼案几上的菜色,突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而且不得不说,高傒一上来就奚落了祁律,但祁律一点子也没有气恼的模样,的确让高傒另眼相看。
    高傒一展袖袍,首先坐了下来,第一个入席。
    公孙无知在一面儿看着,瞪着眼睛,心说这个高傒甚么德行,他心里没个谱儿么?就算祁律还没有正式即位成为齐国国君,自己这个公孙也比他这个高子地位高,高傒倒是好,我行我素,第一个入席,太不把旁人看在眼中了。
    祁律仍然不甚在意,坐下来,展开袖袍,竟然在给高傒报菜名,声音温润,仿佛这只是一个朋友间的燕饮,说:“律听小白说,高傒先生喜爱素菜,不喜食肉,因此律特意为高傒先生准备了这些菜色,也不知合不合口味儿。”
    他说着,一个一个报出来,说:“四喜烤麸、家常豆腐、炸藕合、炸花椒芽、主食则是干炒牛河,汤品文思豆腐,甜点荷花酥。”
    菜色都十分清淡,四喜烤麸偏甜口,正宗的本帮菜做法,烤麸筋道,调汁儿恰到好处,开胃最为合适,一口咬下去,烤麸吸饱了汁水,瞬间打开味蕾。
    高傒闻到香味儿,本就饥饿,如今吃了一口烤麸,别看是凉菜,但那味儿到一点子也不输给正菜。
    吃了四喜烤麸开胃,下面就是正菜了,祁律做了一道十足家常的炒菜,家常豆腐,豆腐裹着鸡蛋液,经过炸制,变得外焦里嫩,再一浇汁儿,咸香无比,还有丝丝辣味儿,就着稻米饭,特别下饭,恨不能连汤汁都不想浪费,全都泡了淘米饭吃才好。
    日前祁律做了豆腐之后,很多诸侯国已经出现了豆腐美食,各种各样的豆腐做法,高傒身为齐国公族,也吃过不少豆腐,但从没食过这般美味的豆腐。
    祁律夹了一块炸藕合,放在高傒的承槃中。他知道高傒不喜欢吃肉,所以这个炸藕合里面放的不是肉,也是豆腐,是豆腐撵成了泥,经过调味,替代了肉沫,如此一来,藕荷炸起来酥脆,也不失层次感。
    高傒这个人口味清淡,向来不喜欢吃烟熏火燎的食物,也不喜欢吃炸制的食物,但今儿个竟然是个特例,炸藕合一点子也不油腻,恰到好处,而且甜藕的口感爽脆,更添清爽。
    祁律见他吃的津津有味,不由笑了笑,心说还以为这个高傒是甚么难对付之人,没成想其实是没吃过好吃的,一吃起来仿佛是哪方的难民一般。
    公孙无知也看傻了眼,这高傒冷冷清清文质彬彬的,看起来特别瘦弱,特别无害,哪知道吃起东西来,竟然……如狼似虎?
    高傒两口吃掉一块炸藕合,意犹未尽,只觉得以前吃过的根本不算是吃食,今日才算是“开了荤”,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此美味的食物,高傒一连吃了三块炸藕合,这才稍微解馋,一抬头,便看到众人的目光全都扎在自己身上。
    高傒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仿佛失态了,连忙放下筷箸。
    祁律笑眯眯的托着腮帮子,把手支在案几上,侧头看着高傒用膳,祁律本就喜爱理膳,也喜欢看着旁人用膳,食客将自己做出来的菜色一扫而空,让祁律很有成就感,尤其高傒吃得如此狼吞虎咽,更是让祁律有成就感。
    祁律保持着支着头的动作,抬起手来,轻轻在高傒的面颊上一蹭,高傒只觉得面颊一阵温热,定眼一看,祁律的指尖多了一样东西,挂着一片小小的藕合碎渣,肯定是刚才自己吃的太狼吞虎咽,粘在脸上的。
    “嘭——”高傒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脸面更烫了,火辣辣的。
    祁律则是很平静的拿起帕子,将藕合碎渣擦掉,笑眯眯的说:“高傒先生不必着急,还有其他菜色呢。”
    高傒面色通红,孤高的表情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竟然露出一丝丝赧然来,那模样仿佛是隆冬的冰雪悄然融化,更添三分温柔春色。
    为了缓解高傒的尴尬,祁律继续介绍菜色,说:“这道菜色决计是高傒先生没有食过的,也是律的心头大爱,炸花椒芽。”
    祁律喜欢花椒,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如果有人想要巴结祁律,不知道送什么贽敬过去,不用多想,一定是花椒。旁人是不嫌财币多,祁律是不嫌花椒多,花椒越多越好。
    其实祁律不只是喜欢花椒,他还喜欢花椒芽,如今是初春的天气,花椒树正好长了嫩芽儿,正是吃花椒芽的时候,再老一点,便没了那口感。
    祁律将花椒芽裹上鸡蛋炸制,炸好的花椒芽看起来很清淡,翠生生的,但香味儿已经出来了,配合着祁律调好的花椒盐,轻轻一蘸,入口香气扑鼻,比肉都好吃!
    高傒虽然身为公族,吃过花椒,但是从不知道花椒芽也能吃,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野菜一样。他本没有抱着甚么期待,随便对付了一口,哪知道……
    “唔唔唔!”公孙无知不爱吃素,也是随便吃了一口,登时瞪大了眼睛,使劲点头,说:“这……这太好食了罢?滋味儿鲜嫩,入口奇妙,真的比肉还要香!”
    公孙无知第一次如此爱食菜,加了一大筷子放在自己的承槃中,高傒一看,立刻也开始动手,两个好像在比手速,各自加了一堆在自己的承槃中,为了最后一块花椒芽,几乎还要大打出手。
    公孙无知没有夹到最后一块花椒芽,气的指着高傒说:“孟阳!他欺辱本公孙,给本公孙把花椒芽抢回来!”
    孟阳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疼不已,说:“公孙,高傒先生是客。”
    高傒心满意足的吃了最后一口花椒芽,那表情已经从隆冬的冰雪,变成了三月的春水,还带着一丝丝的得意,竟然有些孩子气。
    祁律怕公孙无知大喊大叫,安抚说:“公孙可以尝尝干炒牛河,保证也好食。”
    主食还有干炒牛河,汤头是考验刀工的文思豆腐,还有一位甜品,炸制的荷花酥,里面放的是甜口的蜜豆馅料,外面和了酥油的面,炸的金黄酥脆,还点了一些粉红色,看起来活脱脱一朵莲花,美不胜收,完全便是工艺品。
    一顿燕饮吃下来,竟有些鸡飞狗跳。
    高傒吃掉最后一块荷花酥,望着杯盘狼藉的案几,这才擦擦手,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将帕子放在案几上,随即长身而起。
    公孙无知还以为高傒打算吃完便跑,哪知道高傒站起来,深深的对祁律作礼,拱手说:“罪臣高傒,多有得罪,还请君上责罚。”
    公孙无知震惊的看着高傒,甚么情况,有的吃就是君上了?
    其实公孙无知不知道,刚才高傒不作礼、怠慢轻贱的举动,全都是在试探祁律。
    高傒淡淡的说:“身为一国之君,自要忍旁人所不能忍。”
    公孙无知恍然大悟,说:“合着你刚才都是装的?”
    高傒的确是故意试探祁律的,因着高傒一早就不看好太子诸儿。太子诸儿没有才得,为人还是十足的暴力,更是传出了霍乱宫廷的丑闻,高傒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诸儿身上寄有希望。
    不得不说,高傒的眼光十足毒辣,因着正是如此,齐国的发展一向非常均衡,从齐桓公的爷爷开始,便给齐国打下了强大的基础,但是到了齐桓公的大哥诸儿这一代,诸儿暴戾横行,南征北战,没有一个固定的发展套路,与自己的妹妹文姜乱伦,还残杀了妹夫鲁国国君,可谓是混乱不堪。
    祁律笑眯眯的说:“既然高傒先生的试探已经完了,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律想要请高傒先生助一臂之力,从临淄城的北门,绕过大司徒的掌控,入城、即位!”
    高傒沉吟了一番,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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