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沈虞将匣子怒摔在地上,手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气得骨节发紧。
    佩秋瞧了一眼上头的字迹,只寥寥几个——吾妻沈虞,莫气!
    沈虞的马车,走了几日之后,原本以为能顺利到达杭州,然而却不想,在距离杭州不到两百里之地,便被人拦住了。
    是三皇子派来的人。
    彼时裴義之派来的侍卫有数十人,却仍是没法抵挡得住。两拨人浴血奋战了半日之后,沈虞还是落入了三皇子手中。
    当裴義之得到沈虞被劫持的消息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彼时他正在军中商议政事。
    三皇子司马曙琰退到翼州后,两人之间各自进行了几场小规模的试探。待估量了对方的实力之后,便开始在黎池下战书。
    黎池此地,靠近临安,且是司马曙琰南下的第一个屏障,破了黎池,便可取道南下直入裴義之的军事腹地。
    而裴義之也想通过黎池一战安定军心,壮大威名。因此,双方皆是雄心勃勃,蠢蠢欲动。
    可没想到的是,司马曙琰竟然还追查了沈虞的行踪,让人掳走了她。
    这无疑戳中了裴義之的软肋。
    谋士问,“殿下当如何?”
    裴義之站在黎池的地图面前,面色阴沉,半晌才说道:“不如何,备纸笔,我欲和谈。”
    众人大惊,“殿下三思!那司马曙琰退居翼州,眼下不足十万兵马,而我方养精蓄锐,皆是精兵良将,黎池此战,无疑我们胜算更大!”
    裴義之冷冷的瞥了一眼,“没了黎池,我等可退居长洲,照样能拦住他。”
    说完,他行到桌边,提笔写信。
    而沈虞这边,被三皇子的人劫走后,一直被关在一处宅院,倒并未为难于她,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安排。
    因没法回杭州,也不知司马曙琰劫了她欲意为何,她等了多日,心焦不已。
    终于要等不下去时,任子瑜来了。
    任子瑜早就听说三皇子劫了她,他亲自去求情过后,便得了允许来此见她一面。
    沈虞见到任子瑜,惶恐多日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师兄。”她焦虑多日,又彷徨了许久,眼下见到熟悉之人,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早在她被裴義之软禁起来时,任子瑜曾试图去看她,皆是被侍卫们拦了下来,后来又得知裴義之悄悄将她送往岭南,更是担忧了多日,此时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心疼不已。
    “阿虞莫担忧,我已向三殿下求情,他不会为难于你,但需要你配合一些事。”
    “何事?”
    任子瑜有些犹豫,思忖片刻后,才问道:“阿虞,你老实与我说,你如今对裴義之可还有情?”
    沈虞摇头,“师兄为何问这个?如今裴義之是何人难道你不知?想必你也清楚了,沈家的事就是他做的,我为何还要对他有情?”
    “既如此,若是三殿下拿你要挟裴義之,你可愿意配合?”
    沈虞笑了笑,“此事恐怕不在于我,我此刻人都已经在三皇子手上,他要我如何,我也不能反抗。但是,至于裴義之,想必并非是受人要挟之人。也许他是比较看重我,但相比起他的大业,我实在微不足道。”
    任子瑜眸色有些黯然,“那你是不愿意?”
    沈虞说道;“并非不愿意,只是,我既然离开了他,就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我只想回杭州,将我爹爹救出来之后,好生与他一起过日子。”
    “若是裴義之依旧缠着你,你又当如何?”任子瑜问道。
    “这”
    沈虞沉默了。任子瑜说的透彻,也许裴義之不会为了她受要挟,但裴義之至少不会放过她,之前在岭南她以性命相要挟,而他却依旧没有写和离书,由此来看,要想真正摆脱他,恐怕很难。
    这可如何是好?
    她迷茫又惊慌,问道:“师兄,有什么法子,让他永远找不到我?”
    “阿虞,”任子瑜轻柔的帮她别开耳畔的发丝,问道:“你真愿意永远离开他?”
    “是,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好,那师兄帮你。”
    半个月后,裴義之从黎池撤兵,退居长洲,原本约定他撤兵之后,司马曙琰就将沈虞送回。却不想,司马曙琰摆了他一道,就在他退兵不久,司马曙琰的兵马急速攻打长洲,让裴義之措手不及。
    双方人马大战了三天三夜,裴義之因准备不足,错失先机,丢失长洲,再又退居泽城。
    短短半个月,他已经连失两道屏障,军心动荡不安。
    为了稳固军心,重振雄威,他只好带伤亲自上阵,这一次,却是集结雄兵十万,放弃岭南,绕道东面准备直取黎池,之后再北上汇合柴正秋,夺取长安。
    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若是黎池战败,他将从此大势不复。
    司马曙琰得知消息,冷笑连连,“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眼看裴義之已经屯兵城下,他坐镇帐中,寝食难安。
    自己之前从翼州过来,只带了几万兵马,还留守了一些在当地,此时寻求支援,恐怕已经来不及。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老办法,逼其退兵。
    于是,当日夜里,裴義之便收到了三皇子司马曙琰的亲笔书信,里头还附带了一枚簪子。这是一枚梅花如意簪,裴義之一眼便认得,正是沈虞平日里常戴的那支。
    他紧握这簪子,看上头还留有干涸的血迹,胸口又气又疼。
    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准备提笔回信,这时,门口进来一人。
    柴姨娘端着药碗进来,早就瞥见了他手上的发簪,心里暗恨。
    “殿下,该喝药了。”她轻柔的走过去。
    裴義之没有理会,而是继续手上的事,可写到一半,手背便被柴姨娘摁住。
    裴義之看过去,只见她柔柔弱弱,眼泪盈盈。
    “殿下还打算妥协吗?众将士以性命相随,就是为了复兴轩国,难道殿下也忘了您肩负的使命了?”
    裴義之眯眼打量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柴姨娘跪下来,“殿下,一个女子罢了,何须执着?若是将来殿下大业得成,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须因为她葬送大业?”
    “谁说我要葬送大业?”裴義之冷冷的睥睨她,“柴将军让你如此说的?”
    柴姨娘心口一跳,此话是她自作主张,只有他放弃那个女人,将来她才又机会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于是,她只抹着眼泪,并未说话,似乎默认了此事。
    裴義之沉吟半晌,随后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走回桌边,重现拿出一张纸摊开,继续提笔写了回信。
    上头只一句话:
    “三日后,战场相见!”
    黎池城外,晴空万里,原本该是秋风习习好纳凉的时节,却是被四周肃穆的军队,愣是在半空覆盖了一层低迷沉闷的气息。
    沈虞被人押着前行。
    这是她第一次见战场,内心却毫无波澜,走得缓慢。
    她看见对面乌压压的军队,阵前坐着的那人,银甲乌发,威风凛凛。
    于万军之中,她从容的走着,今日一身绢纱金线莲枝长裙,眉间花钿特地为他精心打扮。她迎上他的目光,如火的红唇轻启,笑意荡开,张扬又肆意。
    裴義之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站上了高台。
    “裴義之,你妻沈氏在此观战,可莫要让她失望才好。”三皇子身边的谋士大声说道。
    裴義之淡淡一笑,似没有听见此话,而是又瞥了眼高台上的人,见她发丝被风吹乱,正埋头整理。
    过了一会儿,有人递上了一封信笺,裴義之看过之后,瞳孔微震,赶紧抬头朝沈虞看去,只见她面前正放着一壶酒。
    他冷冷的看着司马曙琰,说道:“三殿下行事如此卑鄙,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司马曙琰也回道:“不尽然,若是轩朝太子殿下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发妻饮毒酒自缢阵前,恐怕天下人耻笑的也不止我一个。”
    裴義之眯眼,良久,才问道:“你想如何?”
    “退兵黎池!”司马曙琰缓缓说道。
    裴義之已经弃了岭南,孤注一掷,若是此时阵前退兵,无异于不战而降。必然元气大伤,若是日.后想再战,军心难齐,必败无疑。
    众人都知晓此事严重,纷纷劝阻裴義之三思。
    裴義之进退两难,再次朝高台上的人看去,只见她也正朝他看来,脸上依旧是笑,一如最初断桥所见,那笑容如春光烂漫。
    秋风掠过,裴義之平日里如深潭的眸子,此时微微发红。他攥着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过得片刻后,才似乎下定了重大决心,吩咐道:“拿纸笔来!”
    他飞快的在纸上写着,众人屏气凝神他是否决定要退兵。
    然而,终究要让一些人大失所望了。
    只见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一字一句的说道:“天地为证,我、裴義之,今日休书一封,你们挟持的人已不再是我的妻。”
    沈虞听着听着,仿佛又听见曾经那个坠满星空的夜晚,那少年在她耳畔说道:“天地为证,我裴義之,要娶沈虞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
    渐渐的,她的眼泪随风而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真好!她想,盼了许久的休书,总算是得到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刻。
    她端起面前的毒酒,朝他微微一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缓缓饮尽。
    此后,山高水阔,与君决绝。
    天地旋转间,她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怦然倒下的那一刻,听见号角吹响,战鼓雷鸣。厮杀声,怒吼声从她耳边簌簌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是师兄吗?
    她努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裴義之满是泪痕的脸。他抱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眼睛猩红,口中一直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意识就要消失,感觉到那人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唇上,黏黏的,咸咸的。
    她轻轻开口说道:“裴義之,若是可以重来,我再也不走那断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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