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颜桃桃乖巧的跟在孔敏珠的身后,走过郁郁葱葱的庭院,绕过几处假山园景,视线里远远的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就是她的曾祖父、曾祖母吧?
    夕阳西下本就会让人觉得伤感,再联想到几年过后,他们都会双双离世,颜桃桃就觉得他们的身影被光影拉长,晕染着落寞和单薄。
    “爸,妈。”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孔敏珠驻足,出声问好后介绍道:“桃桃我接过来了。”
    颜桃桃仰头看着面前两鬓斑白的老人,孔父拄着拐杖,大半身子都落在拐杖上,垂首看她,而孔母一手挽着孔父的手臂,一手捂住自己的嘴,手指按捺不住激动的发颤。
    许是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又或许是早就铺垫过,做好心理准备了,颜桃桃相对淡然,一心想要在二老面前留下好的印象,仰着头,毫不“认生”,乖巧的唤道:“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好,我是你们的曾外孙女,颜桃桃。”
    语罢,莞尔露出标准的甜笑。
    孔母立刻就湿了眼眶,连连点头,捂嘴的手探向颜桃桃,嘴唇发颤,一声声应着:“诶……好孩子,好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孔母的情绪显得过于激动了,原本孔敏珠还担心初次见面的颜桃桃会有些不适和不配合,刚想低声暗示几声,就见颜桃桃已经主动热情的迎过去了,顺着孔母伸出来的手依偎进她的怀抱,她得以更近距离的看着严肃的孔父,口吻熟稔且亲昵,问道:“曾外祖父腿不舒服吗?我可以扶着曾外祖父吗?”
    孔父长久的沉默的望着颜桃桃,无声的打量,一直没有出声。
    孔母提议道:“桃桃也到了,不如我们回屋里聊吧。”
    孔父如今腿脚不便,常年卧床休养,十多分钟前忽然说要来院子里走走,他嘴上不说,孔母心里也清楚,是因为颜桃桃快到了,他有些坐不住了。
    孔父拒绝了孔母的提议,“我想散散步。”
    说完他撑起另一侧的手臂,看向颜桃桃,眉毛微挑,“陪我散散步?”
    孔父主动向颜桃桃发起了邀约。
    无论是五官神态还是语气动作,颜桃桃都在孔父身上看到了孔竹生的影子,亲切感越发的浓厚了。
    她和孔竹生相处了这么久,自然对孔父的潜台词十分了解,立刻松开孔母,绕过去挽住了孔父的手臂,“好呀~”
    孔母的眼眶更红了。
    孔家的庭院占地面积很大,不亚于外面的可供观赏的园林景点。
    孔母和颜桃桃一左一右的挽着孔父的手,就着他的步子,缓慢走着,孔敏珠则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三人身后,弱化自己的存在感,也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听得清楚分明。
    孔父:“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呀,你是我的曾外祖父,是我外公的爸爸。”颜桃桃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提起了孔竹生。
    如果他们见她的目的,是想通过她作为一个突破口来了解孔竹生的话,她主动提到了孔竹生,他们可以顺着这个话题问起孔竹生了。
    孔母听到颜桃桃提到孔竹生,眸色紧张的望着孔父,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孔父却一点要聊孔竹生的苗头也没有,又接着问颜桃桃:“你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颜桃桃摇头,“曾外祖父是我的亲人,我不害怕的。”
    孔父:“怕你姑姥姥吗?”
    “当然也不怕,姑姥姥人很好,来的路上一直有跟我聊天。”
    “那你以后愿意跟我还有你姑姥姥一起生活吗?”
    “诶?”颜桃桃一时间没消化这个信息量。
    孔父没有过多的解释,又接着问道:“我知道你妈妈和你爸爸离婚后和那边不再联系了,但我想问问你,你是什么想法,以后你跟你父亲那边会有来往吗?”
    闻言孔母不赞同的扯了扯孔父的手臂,“桃桃才刚到,等吃过晚饭再聊吧……”
    与其怀着忐忑的心情一直暗暗揣测二老找自己过来的目的,颜桃桃倒宁愿对方这么坦率直接抛出问题,于是她认真回道:“不会,如果不是意外的情况,我和所有的颜家人都不会有联系了。”
    她知道二老见她之前,一定是了解过她的情况了,自然也该知道她和孔倩妍这五年在颜家的处境遭遇实在是糟糕。
    整个颜家都没有颜桃桃会想要再见或者联系的人的。
    孔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随即停下步子,侧头垂首,沉声道:“我直接说了,你聪明优秀,是我想要的孩子,你姑姥姥膝下无子,我们孔家后继无人,如果你愿意过继到你姑姥姥户下,改姓‘孔’,她会好好培养你成为继承人,以后孔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颜桃桃:……?!
    什么?!
    颜桃桃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曾外祖父的意思是,让她从颜桃桃变成孔桃桃,然后去给孔敏珠当孙子,成为孔氏的继承人?
    可她才六岁半啊!
    而且孔竹生明明在世,他却用了“后继无人”这个词……
    颜桃桃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也消化完了这个爆炸性的讯息,她仰头看着孔父,委婉回道:“曾外祖父,外公他……”
    “住嘴!咳——”一提到孔竹生,孔父立刻激动不已,情绪一上头,呼吸都控制不好,开始剧烈的咳嗽,双手撑在拐杖上,大半个身子匍匐着,剧烈的咳嗽。
    孔母立刻拍抚着孔父的背,着急的给他顺气,几步外的孔敏珠快步上前,食指抵唇,冲颜桃桃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提孔竹生的名字,行动力很强的给出了处理结果:“妈,我们先扶爸回房里,我马上通知周医生过来就诊。”
    孔父咳得太厉害,身子大幅度的晃动着,他自己已然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颜桃桃也清楚自己六岁半的身体也无法好好的把他支撑起来,于是立刻后退让出位置给孔敏珠来。
    这大半年颜桃桃也曾设想过无数次在见到自己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场景,脑海里也曾排练过无数的对话和台词,想过其乐融融的相处画面,也想过也许二老的反应会和她第一次见到孔竹生一样,嘴硬心软,口是心非。
    却独独没有想到,她的曾祖父会毫无铺垫,简单明了的说出他的要求目的,随后她连回答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他仿佛“病发”了。
    颜桃桃心里一紧,在梦境她得到的消息是,几年后二老都相继离世,孔竹生未能见到父母的最后一面,没能好好的给父母送终,抱憾终身,但她是不知道二老具体的离世时间的。
    孔父刚刚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像极了交代后事,而孔母和孔敏珠的态度反应也表明他的身体状况真的很糟糕,难道……
    颜桃桃不敢细想下去,只想着不添乱的跟在身后。
    一入了室内,立刻有佣人前来搀扶,一路到了卧室,颜桃桃的心直接低落谷底了。
    与其说是卧室,眼前的房间更像是医院的病房,围绕着大床放置的都是各种医疗器械,仿佛随时就有医生推门而入进行紧急施救。
    在床上躺了会的孔父,呼吸终于平复了些,孔母在一旁握着他的手,他的目光却落在孔敏珠身上。
    孔敏珠会意,俯身凑近,道:“爸,我在。”
    “按我刚刚说的去做……一直以来,我交代的事情你都办得很好,这件事我相信你也能办好……”孔父气息微弱,目光越过孔敏珠落到颜桃桃身上,“那孩子就交给你了,我时日不多了……”
    “等医生来了再说,你先缓缓、缓缓……”听到“时日不多”四个字,孔母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颜桃桃原本想要摇头告诉孔父,改姓什么的无所谓,但是过继给孔敏珠这件事,不是孔敏珠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她自己无法答应的,孔倩妍和孔竹生也不会答应的。
    孔敏珠未婚无子,孔倩妍一心扑在音乐艺术上,孔父想培养她当未来的孔家继承人,颜桃桃是可以理解的,孔竹生是他唯一的儿子,她是孔竹生的外孙女,但这并不需要过继给孔敏珠吧?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直到此时此刻,孔父也没有打算要孔竹生重回孔家。
    他愿意接纳自己,却不接纳孔竹生。
    但此时此刻沉重的氛围让她不敢直接拒绝,她刚刚还只是提了一句孔竹生,孔父直接喘不上来气了,她如果摇头,就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时日不多”这四个字足够让人揪心。
    孔敏珠伸手握住了孔父的手,轻声应道:“爸,你放心。”
    在孔父面前,孔敏珠和孔竹生这对姐弟都很寡言,但说的每句话都很有分量。
    这几十年,孔敏珠做到孔父想要的“满分孩子”,所有孔父的要求,她都竭尽所能的完成。
    颜桃桃的角度只能看到孔敏珠的背影,单薄又充斥着力量。
    颜桃桃倏地回忆起了梦境里孔敏珠给孔竹生一巴掌时,脸上的失望和愤怒,她好像突然就理解了。
    在孔竹生自立门户的这几十年,孔敏珠一定牺牲了很多的“自我”,揽下了所有原本二老对孩子的期望,管理好孔氏的责任。
    她身上的担子一定很重,她不仅仅是“孔敏珠”而已。
    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大家退出房间,留出了安静的治疗环境。
    等合上了卧室的门,走到了走廊,孔母才红着眼眶,看着颜桃桃,问出了徘徊在心间很久的问题,“桃桃,你外公……还好吗?”她哽咽了下,补充道:“身体……可还好?”
    知道颜桃桃要来的时候,她的心间有无数个关于孔竹生的问题在争相恐后的往外冒,可当真的见了颜桃桃,思前想后,又只想知道他身体是否安康。
    “外公身体很好,虽然常常加班工作到很晚,但我和妈妈有监督他锻炼身体,他忙归忙,但吃饭还是很按时的,没有生病哦。”颜桃桃知道孔母想知道什么,尽可能多说些有关于孔竹生的话,顿了顿后,她略显忐忑的问道:“曾外祖父,也会没事的,对吗?”
    医生到了后他们就出了房间,颜桃桃只知道孔父看起来病得很重,又不清楚生得是什么病。
    孔母睫毛颤了颤,眼泪滑落眼眶。
    “妈。”孔敏珠唤了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我想跟桃桃谈谈。”
    孔母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颜桃桃安静的跟在孔敏珠身后,走到了同层的书房。
    孔家人的行事作风都很直接,进了书房后孔敏珠直接开口问道:“你曾外祖父说的那些,你听明白了吗?有疑惑不懂的地方,我现在可以跟你解释。”
    她得到的资料是六岁半的颜桃桃智商远超同龄人水准,可刚刚孔父说的“过继”、“继承人”都过于成人,孔敏珠不确定颜桃桃是否全部都了解这些词汇的意思。
    “我听明白了。”颜桃桃点头,“姑姥姥,我愿意改姓,但是……我不能过继,不能抛下我的妈妈、外公和你一起生活。”
    闻言,孔敏珠不仅没有恼怒失望,相反眼眸里隐有欣赏。
    话题说到了这,颜桃桃便顺势问道:“姑姥姥,外公是不是做错什么惹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生气了?所以我一提外公,曾外祖父就那么生气?”
    “……”
    “姑姥姥,我也会惹妈妈生气,但只要我认识到错误了,好好道歉,妈妈也会原谅我,就像是之前……外公也很生妈妈的气,后来妈妈知道错了,跟外公道歉了,外公也原谅妈妈了,那么是不是只要外公知道错了,回来道歉,曾外祖父也会原谅他的?”
    孔敏珠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或许吧。”
    只是将近三十年,孔竹生并没有要道歉认错的迹象。
    或许吧。
    简单的三个字给了颜桃桃无限的信心和勇气。
    在帮助孔竹生和孔家二老破冰这件事上,孔敏珠一定是很好的盟友。
    第69章
    在明确的听到了颜桃桃拒绝了“过继”这件事后, 孔敏珠的态度反而变得越发的温和了,她甚至主动的询问起了和孔竹生相关的事情。
    颜桃桃有问必答,她知道在孔敏珠这样敏锐的人面前, 耍小聪明是非常愚昧的做法,相反真诚才是最动人的, 何况在刚刚孔敏珠面对孔父的那番话里,颜桃桃在孔敏珠身上看到了非常强烈的家庭责任感。
    颜桃桃以前很心疼孔竹生,觉得选择了“真爱”而被家庭“放逐抛弃”变得“孤苦伶仃”的孔竹生很可怜, 而他的父母亲人则显得不近人情,添了层冷漠的外衣。
    走近了来看,颜桃桃就更心疼孔敏珠。
    孔敏珠身上有种不言不语的却令人生畏的力量, 她不曾大张旗鼓的说过自己的委屈,也没有像孔竹生一样有任性自我的自由,在孔竹生离开家以后,是她主动揽过了所有父母对孩子的期许, 是她承担起了孔氏的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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