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想。
    但现在的吴枕云更想知道为什么孙浩会将张复浴室中另一个存在的人告诉赵墨,为什么这个人会主动到大理寺投案自首。
    她原以为要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会很难,甚至还想过许多办法将这个人给引出来,没想到自己的夫君居然轻而易举地让她知道了,她不知该高兴还是欢喜。
    赵墨真是一位很好的夫君。
    大理寺的公堂上,暮春清晨的日光和煦温暖,洋洋洒洒地落在公堂外的石阶前。
    吴少卿一如既往地端坐于堂上,脸色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手抚着酸木枝獬豸纹惊堂木,平静冷淡地问堂下低头垂手之人,道:“堂下何人?为何前来投案自首?投的什么案?”
    “我叫刘……青伊,安州峦县人,今年十三岁,去年八月……八月……孙浩把我带到盛都来,然后将我塞到一个香粉胭脂铺子里寄居暂住,还让我帮铺子主人干活。”
    堂下是个声音尚且稚嫩的女孩子,十三岁,面容姣好,身量尚小,说话时不敢抬头看吴少卿,眼神闪闪躲躲,慌慌张张,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的,连呼吸都很紧张,但语气里却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成熟。
    刘青伊说完一句话,吴少卿不急着催促她,而是慢慢等她继续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在惊堂木的獬豸脑袋上。
    既来投案自首,自是有很多要说清楚的话。
    “张复屡次强迫我跟他进浴室,我不想去,可我的父母非要我去……我没有办法,我反抗不了任何人,我第一次进张复浴室的时候是……八岁。”
    八岁,还只是一个孩童的年纪,张复如此禽兽不如,竟对孩童下如此毒手!
    “有一日我看到县丞孙德昌偷偷在张复浴室里做手脚,他发现了我并当场抓住我,他说只要我不把看到的说出去,他就会帮我杀掉张复,我点头答应了他。”
    孙德昌的这句话像是洪流里的一片浮萍,不一定有用,但对于被卷入洪流里的刘青伊来说,这句话就是救命稻草。
    “后来孙德昌又说杀掉张复需要我亲自动手,他说事情不难,只需要我用力拉扯出水竹管下暗藏的麻绳就好,我点头答应了。”
    孙德昌杀人之前反复验证过,最后选择了一个最妥当的法子,而这个法子需要有人在案发现场,孙德昌选择了刘青伊做这个人。
    “张复死的那天,孙浩远远地看到我被张复带进浴室了,我满身是血的走出浴室时,孙浩就躲在不远处的树干后背盯着我,我很害怕。”
    “孙德昌说事情不难,其实很难,在浴室里张复和以前一样紧锁住门窗不让我跑,我拼了命地反抗他,但是没有用,最后我故意装作顺从他,然后找机会拉下出水竹管下的麻绳。”
    “张复终于死了,死在了我手里,死在了我面前,我再也不用经历那样的噩梦了,再也不用了……”
    说到这里,刘青伊如释重负,还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回想当时看到张复倒在血水中的心情,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了地,虽然砸到了脚但无妨,她宁愿失去双脚也要让心口那石头落地。
    “后来秋寺卿到安州查办此案时,孙浩将他看到的事告诉了秋寺卿,想要还孙德昌一个清白,秋寺卿最后也查到了我身上,但秋寺卿却说……”
    秋竹君对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刘青伊说:“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不要害怕,也不要声张。”
    “是我害了秋寺卿,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秋寺卿就不会入狱,是我杀了张复,吴少卿,是我做的,你能不能把秋寺卿救出来,该被关入大牢的是我,不是秋寺卿。”
    从提到秋竹君开始,刘青伊的声音就慢慢变得哽咽起来,最后捂着心口悲声痛哭。
    吴少卿静静地看着涕泪齐下,泣不成声的刘青伊,眼底有了不同于往日的情绪,很复杂,怜悯和同情占大多数,她很少会对凶手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平时不会去深究凶手背后各种曲折艰难的故事,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凶手背后感人至深的故事而动容。
    吴枕云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吴少卿是。
    今日好像出现了一个难得的例外。
    今日的吴少卿很像吴枕云,她最后落音:“刘青伊,暂押候审。”
    音很轻很轻,生怕惊动她心底那根绷紧的弦。
    从大理寺公堂走到大理寺正门,需要走一百三十步,这一百三十步里,吴枕云想了很多,都是关于赵墨的。
    脂粉香味……
    赵墨那日晚归,身上还有脂粉香味,是因为他去见过在香粉胭脂铺子里暂住的刘青伊,而刘青伊今日来大理寺投案自首多半与赵墨有关。
    吴枕云竟还为此生了闷气吃了醋。
    两道重伤……
    赵墨身上的重伤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伤的,身为主考官的赵墨若没有受此重伤,女帝根本不会下令彻查科考舞弊的事,更不会查到穆亲王身上。
    吴枕云小心翼翼地照顾了这么长时间,竟是照顾了一位自伤的人。
    至于孙浩……
    赵墨向来是个心思深沉又极其谨慎的人,他第一次知道有孙浩这个人的时候,肯定已经将孙浩的所有来历都查得彻彻底底,再将孙浩安排到国子监寮舍里,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吴枕云还以为赵墨当真是为了春闱会试的公平。
    她觉得自己在赵墨眼里肯定很可笑可悲。
    吴枕云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认识过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赵墨,她的夫君。
    他不想让吴枕云知道的,吴枕云便不知道,他想让吴枕云知道的,吴枕云才能窥到其中一二。
    赵墨居高临下,吴枕云只能抬起头来看他,饶是如此她却依旧看不清他。
    他的眼底永远深邃,永远深不可测,吴枕云每每望向他时,都只能看得见自己。
    吴枕云走着走着,最后在大理寺正门的石阶下站定,面前是赵知府赵墨。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赵知府的身后有一圈残阳血红的光晕,难以直视。
    吴枕云躬身作揖,语气疏离,杏眸生冷,淡淡道:“下官见过赵知府。”
    “吴枕云。”
    赵墨知道吴枕云态度如此冷淡的原因,并没有多加解释,而是直接说道:“孙浩是个十分功利的人,目的性很强,在安州峦县时,他为了前程仕途以同姓即同宗同源为由巴结峦县的前县丞孙德昌,两人喝茶下棋,渐渐相熟起来。”
    “孙浩察觉出孙德昌想要动手杀死张复,暗暗跟在孙德昌身后好几日,想要趁机拿住孙德昌的把柄日后好威胁他,最后孙浩看到了张复领着刘青伊进到浴室,还看到了刘青伊满身是血的跑出来。”
    “孙浩知道孙德昌没有亲自动手,所以他对秋寺卿说孙德昌是清白的,目的是想救孙德昌出狱,最好能官复原职日后在仕途上可以帮他。”
    “秋寺卿没有如孙浩所愿,孙德昌死了,孙浩便另想他法,把目光转移到了刘青伊身上。”
    “孙浩布局出了孙德正的案子,并以这个案子为敲门砖见到了刑部侍郎,此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赵墨的拇指指腹转磨着无名指上的羊脂玉约指,声音不疾不徐,低低沉沉,潺潺如流水,在两人沉寂的氛围之间静静淌过。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垂眸看着面前的吴枕云,默默等着她说话——他想听。
    她说:“我不知道。”
    吴枕云接了话,语气很不好,但对赵墨来说已经足够了,至少她还愿意和自己说话。
    赵墨明白她还想听什么,转磨约指的手停了一下,垂眸看着她,久久之后,才终于说道:“孙浩和刑部之间的交易就是孙浩将刘青伊交给刑部,而刑部会在科考场上帮他徇私舞弊,孙浩答应了刑部。”
    孙浩是等孙德正案水落石出之后才与刑部交易的,此时孙浩已经在国子监被盛都府衙差日夜看守着,他的所作所为赵墨绝对是知情的。
    从孙浩身上既能拿到刑部徇私舞弊的证据又能找到张复案的刘青伊,赵墨自然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一石二鸟。
    “孙浩既答应了刑部自该守口如瓶,那他为何会将刘青伊这个人和刘青伊的下落一并告诉赵知府?”吴枕云骤然冷声,问他:“赵知府与孙浩之间又有什么交易?”
    “交易?”赵墨冷厉道:“他的性命。”
    第54章 我原本没想回家的
    赵知府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与孙浩这种人做这种交易。
    孙浩在国子监受盛都府衙差的看守,赵知府想了断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与他多说半废话。
    交易这种事孙浩还不配和赵知府谈。
    吴枕云想到这里,冷笑一声,微微作揖道:“赵知府不愧是赵知府,手段了得,下官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赵墨:“吴枕云……”
    吴枕云静静看着他,“还有呢?”
    赵墨望向她的杏眸,道:“本官知道秋寺卿想保护刘青伊。”
    吴枕云真正过不去的不是赵墨监视和利用孙浩,更不是科场舞弊,而是赵墨让刘青伊到大理寺投案自首。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来投案自首?”吴枕云尽量平稳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道:“秋先生宁愿自己入狱都不愿把她牵扯进来,你为什么要让她暴露在众人的审视和议论之下?为什么要让她走到律法高举的铡刀之下,赵知府,她才十三岁,案发时她不过十一岁,她只是想摆脱张复带给她的噩梦,从八岁到十一岁的噩梦,她做错了什么?”
    赵墨沉声道:“她没有做错,错的是律法。”
    吴枕云将尖锐讽刺的话强行咽了下去,淡淡道:“所以我们高高在上的赵知府想利用一个刘青伊来向陛下上书谏言,修正添补一条公平公正,万民所向的律法,是吗?赵知府心存高远,下官远不能及。”
    赵墨:“吴枕云……”
    她的讽刺根本不需要着意措辞,就能冷得赵墨浑身冰寒。
    “赵知府,这条新修正的律法不论实现与否,刘青伊都会是这条律法的代价不是吗?”吴枕云反问他,说道:“若成,你赵知府平步青云,刘青伊呢?她过往的那些难堪被全天下人赤/裸裸地盯着,反复议论着,审视着,从十三岁议论到三十岁,再议论到八十岁,赵知府你比我更明白不是所有民众都心存善意的,而你和我都阻止不了这种来自偏见的恶意。”
    “若败,赵知府仍旧可以是赵知府,而刘青伊的性命就此终结,且是在我吴少卿的笔下终结,秋先生此前小心翼翼保护的全都毁在了我手里。”
    “赵知府,如果我比你先知道刘青伊的存在,我会做出和秋先生一样的选择,张复案中,孙德昌是凶手,浴室里除了死者张复,没有第二个人。”
    “赵知府,你不该利用秋先生入狱的事去动摇刘青伊,让原本可以安稳生活的她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赵知府,刘青伊才十三岁,她可以也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成为那条不一定会实现的新律法的代价。”
    赵墨站在她面前,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这些话后,才沉声道:“吴枕云,如果这次刘青伊不站出来,日后就会有无数个刘青伊站在铡刀下受刑,不是所有的刘青伊都会碰到秋寺卿和吴少卿。”
    吴枕云问他:“如果失败了呢?”
    但凡牵涉死罪的律法,不论是删增添补修正,都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没有例外,谁都有可能成为其中沉甸甸的代价,刘青伊,秋先生,还有……赵墨。
    赵墨道:“没有失败的如果。”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是赵墨与生俱来的坚定果断。
    吴枕云道:“赵知府向来运筹帷幄,心中自有成算,赵知府说不会那便是不会,无需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杞人忧天。”
    赵墨敛眉,道:“吴枕云。”
    “赵知府,我看不透你。”吴枕云摇摇头,自嘲一般冷笑了声,道:“我查了两个案子,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内,我就像是你手里拿捏的一枚棋子。”
    “你不是。”赵墨脚下走近她,说道。
    吴枕云摇摇头:“现在连这句话也值得怀疑了。”
    赵墨紧咬牙关:“吴枕云!”
    因为一件事,她就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否定掉吗?那赵墨在她眼里到底算什么?
    吴枕云道:“我最不愿意怀疑的人就是你。”抬起头来看他,“你明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为什么要和我成亲?”
    赵墨道:“吴枕云,没有那么多明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是今日这种结果。”顿了顿,看向她,道:“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和你成亲。”
    他说:“吴枕云,有些事一旦开始,我就必须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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