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对面的人欺身靠前,太后眉梢一弹,抬眼看到容从已经为她轻轻按揉起眉穴。
    太后盯着他:“你……”
    容从垂眸:“什么?”
    太后抿紧下唇,双眼闭阖,轻吁一声:“果然还是你的手法更好一些。”
    容从温声说:“法坛祭祀结束之后,奴才就能空出更多的时间陪陪您了。”
    太后勾唇,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如此甚好。”
    这一夜睡得比往日要沉,隔日清晨醒来,太后只觉精气神也比往日更好,早晨用过膳食,她记起今日约见公明道长进殿觐见,摆驾到来了临雪暖阁观景,想到皇帝稍晚一些前来请安很可能会扑了个空,还特意差人去永顺宫里知会一声。
    哪知宫人回来禀报却说皇帝病了,爱子心切的太后坐不住了,闻言便要摆驾永顺宫去。
    前不久永顺宫被撤换下一批宫人,太后原来从永福宫拨到皇帝身边的两名宫女也被撤了,不过据纪贤说起她们时常在皇帝耳边乱嚼舌根,被撤换下去太后也不觉惋惜。就是皇帝身边没有几个自己人,太后心底多多少少还是不放心,这趟摆驾永顺宫时,她还打算多带些顺心粹意的宫女往皇帝身边安置几个。
    “奴婢给娘娘请安。”
    皇帝寝宫大门紧闭,唯有一人留守在外,太后双眉一抬,立刻看清对方眉目:“哦……你是容从安排过来的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着?”
    杨眉顺从地应:“奴婢名唤杨眉。”
    “是了。吾儿与哀家提过,因为你的名字与魏梅一样都有个‘mei’,所以他才会记得住。”太后勾起嘴角。
    “有幸能让陛下记住,这是奴婢的福份。”杨眉立刻作一脸欣然。
    然而太后并未多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眺向紧阖的大门:“听闻吾儿身体抱恙,可曾唤来太医诊治?往日也不见他频频遭病,自从魏梅不在,就没一个奴才中意,龙体安康岂能疏忽大意?”
    “去把门打开,哀家要进去瞧一瞧吾儿的病情。”
    这话便是问罪的意思,杨眉应声下跪,低低嗫嚅:“陛下昨日外出寻猫,恐怕是那时候给着了风寒,太医府已有医官前来诊脉开方,算下时间药差不多要煎好了。”
    皇帝闹着要养猫,一养起来一只接着又一只就算,素日里两只御猫宠得跟宝贝似的,让奴才跟前跟后也就算了,竟连皇帝自个都跟着猫屁股到处跑了。太后心中不悦,可一想到皇帝曾说这是信王交给他的一门课业,再是不快也只能忍了:“就知道胡闹。”
    杨眉起身去给太后开门,皇帝昨夜回来也没说不舒服,下半夜才起的高烧,这会儿正烧成小火炉,被严严实实捂在龙床里边睡觉呢。
    太后来了以后坐在床前,瞧着儿子烧红的小脸蛋委实心疼,絮絮叨叨抱怨几句,知道儿子听不见,也没再多说什么。
    听说药在送来的路上,太后索性多坐会儿,等着把药送来亲手给儿子喂服。期间杨眉始终立在身边侍候,竟像侍候了多年的老仆般对她一个挑眉一个抬手便了如指掌,提前注意到她下一步想做什么,这令太后不由自主多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等到药汁喂完了,皇帝还没醒来,卧病在床哼哼唧唧,太后轻拍掖在他身上的被褥,静静看了会儿,抬首对杨眉说:“你倒是个机灵的丫头,哀家还没动呢,你就知道哀家想给皇帝拿什么东西了?”
    “奴婢小时候生病,阿娘也会帮奴婢拿来棉巾塞在衣服里吸汗,说是这样做不易着凉,也更方便抽换,不易汗湿了衣裳。”杨眉轻声细语。
    太后舒眉:“原来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法子倒是民间更为常用些……”
    “……哀家还道也是容从教你的。”
    杨眉眼底的柔色一滞,很快就被镇定掩盖下去,她曲膝跪地:“奴婢也是在那日舒光斋方听说容总管原来并未将这事向您禀报,奴婢猜测容总管无非是怕小容公公知道以后不肯罢休……”
    太后淡了表情,只见杨眉轻咬颤唇:“都怪奴婢不识分寸惹恼小容公公,容总管只是出于好心……”
    “你在替他求情?”太后悠声反问。
    杨眉怔忡抬头,面露无措。
    “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太后朱唇一勾:“容从什么为人哀家最是清楚,看着面相凉薄,实则心肠温软,他既同情你的遭遇,又舍不得怨怪容欢,两个都是他捡来的孩子,难以取舍也是情有可原,哀家不会怪他的。”
    杨眉的心冷却几分,随即露出感激的笑:“难怪容总管常说娘娘宽宏大度、通情达理,奴婢一定尽心效主,娘娘恩德莫不敢忘。”
    “你要谢的人不是哀家。”太后面露哂色,语气也淡了下来,没有继续与她多说的意思。但杨眉却不然:“无论娘娘还是容总管皆于奴婢有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再说奴婢如今已经是永顺宫的一份子,陛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他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奴婢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渡过难关。”
    太后神色一顿:“你说吾儿出了什么大事?”
    杨眉眼神闪烁,但她不敢有半句欺瞒:“奴婢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太后不欲与她绕圈子:“你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
    杨眉不敢隐瞒,将她与皇帝出去寻猫半途偶尔巧遇温浓与方周的事情与太后一一细说。
    “孩子?”当太后听说方周之时,心中不禁存疑:“宫里哪来那样的孩子?”
    “奴婢回来之后仔细打探,据说此人乃是随同东鸫观诸位道长进宫来的。”
    听说到这东鸫观,太后的心总不免生出几分疙瘩:“哀家怎么不知道竟那东鸫观观主竟还携同如此年幼的小道童一并入宫?”
    “竟原来是瞒着娘娘您的?”杨眉先是一讶,随即露出顾虑之色。
    太后看出她还有什么心事瞒着,沉色道:“你还发现什么了?”
    “其实,奴婢确实感觉到古怪之处。两只御猫平素形影不离,尤其陆狮大人因为曾经遭受凌虐形成了畏惧生人的性格,它本不会擅自离开陛下身边去亲近那样的陌生人。”杨眉嗫嚅:“起初奴婢只以为是因为有温姐姐在场的缘故……毕竟两位御猫大人平素与她关系极好。只是奇怪的是,陆狮大人对道童的亲近更甚。不仅如此,奴婢发现温姐姐与其道童关系匪浅,应是早已熟识。”
    “那又如何?”温浓与信王关系摆在那里,左右整个东鸫观都是信王主持兴建的,别说是个小小道童,观主都要以信王马首是瞻,这也是太后对这个提议心存芥蒂的主要原因。
    杨眉迟疑道:“陛下似乎非常惧怕那名道童。”
    “你可看清楚了?”太后皱眉,皇帝平日里除了惧怕信王,没见还会惧怕谁的。
    杨眉连连点头:“而且昨日白天陛下明明还龙精虎猛,入夜就开始烧起来,奴婢隐隐觉得是陛下出去寻找御猫回来之后才染上了……”
    杨眉不由噤声,但已经被太后所捕捉:“染上什么?”
    杨眉畏惧太后威仪,不敢不言:“奴婢唯恐陛下这是遭邪了。”
    “遭邪?”太后急急追问:“遭什么邪?”
    杨眉低声说起:“那道童邪乎其邪,奴婢见其随手拈来,便叫御猫大人神魂颠倒。前阵子不是老说宫里出现什么异象吗?奴婢原也不信的,可听说最近娘娘您从宫外请来道长作法,奴婢不禁想起自陛下从宫外回来,他总像是恍惚,像被下了降头一般……”
    “从宫外回来?”太后如遭雷劈,当初出宫找皇帝,可不正是从东鸫观把人接回来的么?事后皇帝死活不肯说出个中缘由,她不想勉强太过才没有逼问下去,可难道那时就已经着了什么妖邪的道?
    仔细回想,从前确实听闻乌鸫观玄明道法无边,坊间流传神乎其神,既能招风唤雨又能延年益寿,再邪的都说过,若是下降头要谋害谁,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可他们怎么敢?!
    太后越想越怕,难道信王真的已经谋划到这种地步,他当真如此绝情,意欲逼死她们母子?!
    “不可能!谁也对当今天子下降头?!谁敢!”太后狠咬牙关,怒指杨眉:“你这个该死贱奴!分明是在妖言惑众!”
    杨眉惊慌无措,哀声凄泣:“奴婢所言句句为实,求太后娘娘明鉴!”
    “是信王!必是信王意图谋害陛下!他要他的儿子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你说什么?”太后倏然起身,双目瞠睁:“什么儿子?谁有儿子?”
    杨眉掩泪嗫嚅:“是奴婢亲耳听见……温姐姐有了……”
    “她有了信王的孩子!”
    第139章 欲壑   “容公公,您可想清楚了?”……
    昨日与太后确定过召见公明观主的事宜, 今日容从提早来到泽润宫中。
    泽润宫本是太上太皇兴建作为玄明道长开坛所用,只是后来先帝登基施行废道禁制,泽润宫自此封禁多年, 殿内朽木残漆, 荒败破落,这才需要容从带人花费大力气去修缮与整顿。
    主厅布置容人百余的祭场,布墙涂漆,修径筑瓦,中庭的空坪经过严格翻修,重新搭筑起一个木石结构的法坛,过两天的法事才能如期举行。
    红廊一过, 两侧偏殿供予东鸫观的各位道长临时起居。容从来时遇见一位道长,相互礼貌点头之后随即擦肩而过,直到他敲开公明观主的房门, 心底无端生出一丝疑惑。
    “容公公, 可是贫道哪里解释得不够清楚?”二人正在为法事进行商议, 公明观主见他心神不定, 不由提了一句。
    容从略略回神:“来到路遇一位道长, 不知怎的总觉颇是面熟,似是曾经在哪见过。”
    “容公公近日常在泽润宫走动, 眼熟吾等道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公明观主寻思, 在他来之前左无卓闻讯刚从这里溜了。听说这两位曾在信王府中略略打过照面, 思及当日复生堂被诬成人贩据点的尴尬,左无卓还曾被描了画相遭人通缉, 没想到事隔多时容从竟还记得住,脑力委实令人佩服。
    听他这么说了,容从也没有继续追问:“素闻昔年玄明道法高深, 太上太皇在位时期万般推崇。既然信王殿下主持兴建东鸫观,由你持掌观院,想必公明观主定是得其道法真传,功法想来也是高深莫测。”
    “大道无常,功法无边,先师尚不敢妄论真传,吾等还有待精益磨砺。”公明观主端的是平和之度。
    容从却说:“观主何需过谦?正因观主妙法功深,方需由您开坛作法以消灾厄。”
    公明客客气气:“贫道当勉力而为。”
    “近日宫中有传邪崇作乱,天人合发。”容从温声询问:“依观主所见,若行此道可通天立命,万象更新?”
    “万化定基,自当否极泰来。”公明观主回他。
    容从颌首:“若是太后有召,还请观主如是作答。”
    但见水沸,公明施然煮茶,双目落在浮于表面的茶芯上:“开坛作法慰之人心,但心有不足便是欲壑难填。”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公明抬眉,“容公公,您可想清楚了?”
    容从静观不语,直至公明将茶奉上。
    “观主度化十方,他朝必可成就大道。”容从莞尔,谢过他的这杯茶。
    公明看他将茶饮尽起身告辞,盯着那道背影,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招人去给信王递信,顺道让人给去了永信宫的左无卓也提个醒,让他稍微注意点儿,别被人给认出来了。
    泽润宫外远远守着一人,瞥见容从离去之后,这才经甬道顺势而入。
    这时左大夫还不知道匆匆一瞥险些引起容从注意,此时人在永信宫。他与张院使那叫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若不是给温浓看病要紧,这两人还能再聊几个时辰。
    “你这肚子至多两个月,现在拿掉还来得及。”左大夫不如张院使委婉,说话那叫一个笔直。
    “……”
    万幸之前温浓已经狠狠大哭,连日以来都有陆涟青不厌其烦作心理辅导,眼下情绪趋于稳定,尚不至于因为左大夫太直接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两个月?”温浓低头瞅肚子,纳闷说:“可我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不都说怀了孩子以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嘛?可她这两个月吃嘛嘛吃睡觉利索一点感觉都没有。
    张院使轻咳一声:“也不是每个人的孕期反应都那么激烈的,有的人身体素质好,适应力极强,怀了孩子不显反应也不奇怪……”他跟温浓挤眼:“再说你前阵子不还天天跑去找我讨教药膳食补了吗?我看信王殿下脸色好多了,你俩经常吃在一块,肯定一起补了吧?”
    陆涟青摸摸她的小脸摸摸手,这人本来就是火炉体质,身体素质好是有迹可循的说。
    温浓愁眉苦脸,难怪最近陆涟青抱起她就说重了,她捏着胳膊肉也没觉胖,原来全都胖在肚子里的那块肉上面去了。
    “既然能长到两个月,总不会一开始就是死胎吧?”温浓重燃星星之火:“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孩子吗?”
    左大夫和张院使互视一眼:“你想留?”
    陆涟青摁在她肩上的手一重,温浓硬着挺住这口气:“哪个当娘的不想留下自己的孩子呢?”
    左大夫毫不留情道:“你体内残留的毒素正在影响胎儿的发育,不说胎儿能不能存活下来,就算生出来也只会是畸形怪胎。再者毒性未知、凶险非常,连大人活不活得成都是个问题,我劝你早作打算,想点更实际的东西。”
    该放的狠话都有人说了,不想得罪人的张院使暗松一口气,温声安慰温浓说:“我们都知道你对孩子的不舍,先不说留下这个孩子是否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你可曾想过留下这样的畸胎,孩子能否安然成长、长大以后又是否愿意面对那样的自己?”
    温浓嗫嚅,随着感受到陆涟青的手心覆上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害怕失去你?”
    温浓默默瞅着他,到嘴的话终究是抿了回去,闷闷点头。
    得到她的松口,陆涟青立刻扭头问:“调配的药什么时候能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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