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柔听了苏仆延此话,吃了一惊,说道:“此前我等不是议过,已经说定不与袁本初联兵么?当时大人等也都赞同,却为何公於此时又提出与袁本初联兵共击公孙瓒,是为何故?”
    苏仆延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我等确实是赞同不与袁本初联兵,可现下的情势变了。公孙瓒势不可当,阎公败给了他,潞县也因之而丢,则此种情形下,公孙瓒如果趁胜,继续北上,——就像阎公你刚才说的,他正在犒劳三军,可能随时都会再来进犯我军,那到的彼时,我联军如何应付?当此时刻,非袁本初不可助我胜公孙瓒。故此我认为现下只能请与袁本初联兵不可了!如不与本初联兵,强要与公孙瓒战,我联军唯有败亡一途。与其如此,我以为还是我之前的意见,不如大家这就散了伙,北还上谷,各自逃命去罢。”
    阎柔把目光转向做中的鲜於辅、鲜於银,问道:“鲜於君,你的意思是?”
    鲜於辅不觉想起了昨天晚上。
    便在昨夜,郭逊拜访了他,拿了袁绍的一封亲笔信给他看。
    信中,袁绍许诺鲜於辅,待败公孙瓒后,不仅幽州诸郡,任随鲜於辅选择,他都肯上表天子,举他去担任太守;并且袁绍还愿意上表天子,举刘和任幽州刺史。
    又在信中,袁绍写道:“公虽德重於幽,骁武不及阎柔,纵败公孙瓒,公自度,可以制柔乎?况瓒者,公请再自度之,以公与柔、苏仆延等,易败之乎?绍为公虑,於今之计,宜与冀合,合则两利,足败公孙瓒,此其一也;候败瓒,公辅刘和,外得吾援,足制柔,此其二也。若不从绍计,瓒既难败,至若柔者,且将又一之瓒也!”
    言下之意,说阎柔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公孙瓒。
    刘虞的下场,也就有可能会是鲜於辅未来的下场。
    这话说的很有些道理。
    从出身、能力来讲,鲜於辅、刘虞的确是一路人,两人皆是贵族名士,或言之,士大夫也;公孙瓒尽管也是出自右姓,可他是族中庶子,因其庶子的身份,与士族子弟素不对付,亲近的都是市井小人,也就是说,公孙瓒实际上与阎柔近似,两人都是以武勇立足於世的,换言之,壮士也。如此,暗示阎柔也许会成为另一个公孙瓒,倒非无的放矢。
    袁绍的这封信,在鲜於辅的脑中回想。
    鲜於辅迟疑了会儿,说道:“当下形势,确与此前不同,如果请袁公相助的话,我军击败公孙瓒的把握,或许会更大一些。”
    ——刘虞在世的时候,鲜於辅是相当警惕袁绍染指幽州的,然而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刘虞已死,幽州不再有重量级的人物、不再有能够抗衡袁绍的人物坐镇,那么他为了自身的利益也好,为了消灭公孙瓒也好,却也是只能改变态度,大概这也算是“随时应变”了。
    阎柔瞠目结舌。
    他们这支部队本来就是联军,部队的组成共有三个部分,一部分是苏仆延等带来的本部落的乌桓、鲜卑骑兵,一部分是鲜於辅、鲜於银、尾敦所统带的幽州州军的残部,再一部分是阎柔自己的部曲。阎柔虽然因为在胡人中有威望,而且是汉人这两重身份而得到了苏仆延、鲜於辅等的共同拥戴,名义上是这支联军的主帅,可实际上他并不能做到一言堂,在重大的问题上他必须得尊重,甚至说是听从苏仆延、鲜於辅等人的意见。
    现在,苏仆延和鲜於辅的意见居然一致都赞同与袁绍联兵,阎柔也是无计可施了。
    他默然多时,说道:“既然公等皆愿与袁公联兵,那就按公等之议吧。”
    便令人把郭逊请来,告诉了郭逊众人的意见。
    郭逊这个时候,亦没必要再瞒着阎柔了,就把袁绍派来的那个使者叫来,当面把袁绍愿送还刘和、及遣兵相助阎柔等共讨公孙瓒两事,悉数告与阎柔知晓。
    阎柔这时才明白了苏仆延、鲜於辅两人改变主意的缘故!
    一番商讨过后,决定由鲜於辅、苏仆延两人亲自南下冀州,往迎刘和,及与袁绍面议夹击公孙瓒事。
    遂就於这日,苏仆延、鲜於辅率引胡骑七千余,离开驻地,先西行,再南下,绕过涿郡,前往冀州,去迎刘和;阎柔则率引主力暂时北撤,退入上谷。
    ……
    勒马於上谷郡界的草场之上,四面是一望无尽的草原。
    蓝天白云,远处有雄鹰飞翔。
    本来是一派开阔的气势,阎柔的心情却相当的沮丧。
    回顾向南,那是苏仆延,鲜於辅等往冀州去的方向,他不觉长叹一声。
    左右问道:“公缘何叹气?”
    阎柔说道:“人皆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幽多苍凉雄浑之杰,而今却是满幽州十郡,汉胡百万之口,竟无一个英雄!苏仆延与鲜於辅今南下迎袁绍兵马北上,我幽将失矣。”
    天下大乱。诸侯纷战,阎柔自视为英雄,他又岂会不蠢蠢欲动?他本来是想抓住公孙瓒、刘虞火拼,刘虞为公孙瓒所杀,激起幽州地方民愤,鲜於辅,苏仆延等举他为主,共讨公孙瓒的这个机会,想在幽州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形势却不由人,最终仍是只能屈从於鲜於辅、苏仆延的意见,只能接受请袁绍相助。说到底,在身份上、在名望上,阎柔非是士大夫,就算再有武勇,就算再有信义,还是比不上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家族里出来的袁绍。
    ……
    公孙瓒那边如阎柔所料,他之所以犒劳三军,正是准备发兵北进,再来进攻阎柔等的联军,想一举把他们打败。
    可就在这个时候,得到消息,说是苏仆延、鲜於辅等率骑七千余,南下冀州去迎刘和了。
    公孙瓒立刻料到这定是阎柔等打算要与袁绍联手一起来打他,那么在此之时,进讨阎柔已非要紧,关键的问题已是首先要做好抵御袁绍进犯的准备了。
    并且再则,阎柔率部已经北撤,往上谷方向而去了,等他撤入草原后,也不利於公孙瓒部对他们的追击,所以公孙也就撤兵返还涿郡,不再追击撤走的阎柔部。
    回到涿郡,与留守在涿的其余两个义弟李移子、乐何当等说到自己为何退兵还涿,公孙瓒免不了痛骂鲜於辅等一番。
    他说道:“袁本初、袁公路兄弟,虽名族之裔,实於今海内之奸贼也!他两人先后扣留刘和,袁本初更对我幽窥伺已久,按理说,该是刘虞的仇人才对!鲜於辅诸小儿辈,打着刘虞报仇的旗号,然如今却要与袁绍联兵共来犯我!他是幽州人,却引冀州兵来寇,胳膊肘向外拐不说,他又对得起他的故主,他口口声声说要为之报仇。刘虞么?”
    李移子安慰他,说道:“若鲜於辅辈,通常如是,或唯坐而清谈,或道貌岸然而已,大兄你又不是不知,何必为此恼怒?鲜於辅既已南下冀州,那么麹义所部也许不久后就会前来犯境,以弟愚见,及早做好战备,才是当前首要之事,其余的,暂且无须多论。”
    公孙瓒哼了声,说道:“一个小小麹义,难不成还能攻破我的涿郡不成?”
    刘玮台摸着山羊须笑道:“‘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涿郡易京者,避世之所也,莫说一个麹义,十个麹义,自也是攻不破的!”
    乐何当说道:“大兄,单凭麹义,想要攻破我涿郡,当然是千难万难,可袁本初兵马强盛,一旦他与阎柔等联兵,南北犯我,怕也将会是一场苦战,愚弟有一计策,或可应对。”
    “是何策也?”
    “鲜於辅能找外援,咱们也可以找!”
    公孙瓒问道:“找谁?”
    “方今天下,唯荀镇东可抗袁绍。兖、青两州现皆已为荀镇东所占。大兄何不遣使,备厚礼,往见镇东,与之相盟?有镇东在青、兖牵制袁绍,麹义不足虑也!”
    公孙瓒嘿然,过了会儿,说道:“我早就遣使去见过荀贞之了,你又不是不知,他不肯与我订盟,我又有什么办法?”
    “镇东对大兄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大兄,刘玄德,大兄之故交旧友也,他昔以兄事大兄,待大兄十分恭敬,愚弟闻之,他现下在镇东处,极得镇东信爱,两人情同兄弟,大兄要不给他去书一封,请他为大兄在中做个转圜,不知大兄以为可否?”
    公孙瓒琢磨了片刻,说道:“可以一试。”
    ——话到此处,不妨别叙一句。公孙瓒、刘备两人的认识,是因为他两人都曾经师从於郑玄,而公孙瓒相信谶纬,如那句“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其实和郑玄也是有关系的。郑玄作为当代的经学宗师,颇受本朝以来儒学谶纬化的影响,他为《尚书》做的训诂,便是把今文、古文和谶纬融为了一体,谶纬成为了沟通今文、古文的桥梁。亦即,公孙瓒的相信谶纬,除掉时代的影响外,其实从某方面而言之,亦是受郑玄的影响。
    尽管因为此条谶纬的存在,公孙瓒不信麹义能够攻下他的涿郡,但前有界桥之败,公孙瓒还是不敢太掉以轻心,遂传下军令,命前线各营将士打起精神备战。
    并亲写了书信一道,遣人去颍川,面交刘备。
    ……
    鲜於辅、苏仆延率骑南下,行了大半个月,这日到了魏郡,来至邺县城外。
    袁绍闻讯相迎,两下相见,彼此叙礼。
    接连三天,袁绍安排酒宴款待鲜於辅、苏仆延。
    在这三天里,袁绍向鲜於辅、苏仆延详细询问了幽州如今的情况,鲜於辅,苏仆延如实向他回答。迎刘和还幽,以安民心和请袁绍遣兵相助共讨公孙瓒,此两事,袁绍皆爽快答应。
    当天下午,袁绍把刘和请来相见。
    巍峨庄严的大堂中,两侧坐满了袁绍帐下的文臣武将;甲士林立持械,立於堂外。
    袁绍衣冠威严,坐在主座,与刘和说道:“刘幽州仁义之名,天下尽知,自他被公孙瓒残害之后,我一直都十分痛心,早就想为他报仇,可苦於不得机会,今鲜於辅、苏仆延、阎柔等共起义军讨瓒,请求我遣兵相助,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过两天,你就可以跟着鲜於从事还幽州去了。到幽州后,……刘君,你可不要忘记了我对你的恩德。”
    刘和下揖,说道:“公对和的恩德,和岂会敢忘!”
    这袁绍对刘和哪有什么恩德,刘和对袁绍只有怨言。
    不过,刘和又非傻子,怨言云云,自不敢提。
    想这刘和出身宗室,——而且他的宗室出身和刘备还不同,与刘备乃是天壤之别,因其出身,加上他父亲的名望,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从没吃过什么苦,在京城为官亦是一帆风顺,不管谁见到他,哪怕是当今天子、朝中权臣,俱是礼敬,他也一直自视甚高,以为自己身份尊贵,可这回奉天子之命,从长安偷跑出来,往去幽州见他父求救,路上却是先被南阳袁术扣留,继被冀州袁绍扣留,也算是吃了一番不小的苦,受了一番不小的挫折。
    当然,这个苦、这个挫折,不是生活条件上的苦和挫折。
    袁术也好,袁绍也好,在日常饮食、住宿,以至伺候他的婢女等方面,对待他都还是很好的,这挫折,指的是心理上的挫折;痛苦,指的也是心理上的痛苦。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出身,什么贵族,值此乱世,却都是不如手中有兵,有了兵,说话才有威权,没了兵,出身再好,就是天子,又能如何?一样仰人鼻息。又什么奸贼,什么忠臣,也根本无有区别,袁术、袁绍,与李傕、郭汜,於今观之,却是一般无二。
    刘和暗下决心,等回到幽州后,他要向袁术、袁绍学习,要借重鲜於辅、阎柔、苏仆延等,也做个地方之雄。——这是他的想法,能不能做到?另当别论。
    袁绍说道:“等你们回去幽州,你们就先做战备。我与鲜於辅,苏仆延已然约好,一个月后,你们由从上谷北下往击涿郡,我发兵从冀州南攻涿郡,咱们南北夹击,这一回,务必要把公孙瓒擒获斩杀,上为你父报仇,下安幽州生民!”
    刘和下拜堂中,说道:“若能擒杀公孙瓒,为先父报仇,明公的恩德,和衔草报之。”
    几天后,刘和跟着鲜於辅、苏仆延回幽州去了。
    袁绍给屯驻在涿郡南的麹义传令,叫他做好准备,等发给他的援兵到后,就进讨公孙瓒。
    军令传出不久,郭图求见袁绍。
    ……
    听说郭图求见,袁绍便召他入见。
    进到堂上,郭图下拜在地,大声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袁绍讶然,问道:“何喜之有?”
    郭图说道:“我冀之敌,东则荀贞之,西则张飞燕,北则公孙瓒,尤以瓒为明公心腹大患!今明公将与鲜於辅、苏仆延、阎柔等共击公孙瓒,战必胜也,待败公孙瓒,不仅可为明公除此大患,鲜於辅、阎柔诸辈,无名无能,何能与明公相比?幽州亦必然为明公有矣。有了幽州,明公的实力就能大为增强,故此图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袁绍抚须笑道:“公孙瓒不容轻视,就算是我与阎柔、鲜於辅、苏仆延府联兵,要想灭之,恐怕也不容易,这场仗,不是一两天就能打完的。且等我什么时候把公孙瓒消灭了,幽州真正的为我所有之日,你再贺喜我不晚。”
    郭图应道:“是。”
    袁绍请他起身,郭图起身落座。
    自有侍女捧来热汤。
    郭图端起玉碗,喝了一口,把碗放下,说道:“图还有一事,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袁绍说道:“又是何事?”
    郭图说道:“我听说曹孟德在并州与张飞燕私下里书信来往不断,两人的关系日渐密切,想来不久以后,张飞燕就能被孟德招降,如此一来,不仅我冀西之忧,不复再存,且稍作经营,并州也将会为明公所得!故图再次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袁绍把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孟德在并州与张飞燕书信来往颇为密切?”
    “是啊,明公。”
    袁绍问道:“公则,这件事你听谁说的?”
    “原来明公尚不知么?这也是我刚刚知道的。”
    袁绍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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