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抵着那扇沉重的门,缓缓滑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脸,泪流满面。
    若他回到楚梁能过得好,那么,她情愿放他走。
    裴溪故站在门外,听着少女的哭泣声,缓缓蹲下身来。
    他眼眶微红,抚摸着门上的刻纹,极轻极轻地说:“殿下放心,阿朝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
    今日是宋夕韵大婚之日,因而宫里宫外来往的人比平常多了不少,守宫门的侍卫们聚在一处,忙的不可开交。
    青寰拉着裴溪故站在宫道旁,低声问:“宫牌可拿到了?”
    裴溪故从怀中摸出那块玉来,给他瞧了一眼。青寰看罢便点了头,二人并肩往宫门走去。
    那几个侍卫看见他手里的宫牌,果然什么都没有问,直接将他们放了出去。
    宫门外,数十辆马车排成长长的一队,车夫站在一旁,正弯腰卸着车上的粮食。
    青寰低着头,拉着他快步往车队后头走去。走了没多久,裴溪故便看见,那紧靠着宫墙的榆树底下,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轿子,碧绿色的车帘将里头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他跟着青寰走进了些,才看清那车帘上绣着青枝的纹式,与那日信纸上的一模一样。
    青寰站在轿子前头,低声唤了一句:“大小姐。”
    里头的人应声伸出手来,将帘子掀开一角,亦低声吩咐:“上来说话。”
    青寰赶紧将裴溪故扶进轿子,自己也跟着进去,极谨慎地将那道厚实的车帘放下。
    轿内十分宽敞,两侧各摆了张极舒服的软榻,中间是一张紫檀木的小桌,上面放着茶水点心等物。
    云青枝坐在一侧的软榻上,似乎有些紧张,她局促不安地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才抬头去看裴溪故。
    “三殿下,好久不见。”
    裴溪故点了下头,抿唇道:“还未谢过云姑娘。这次多亏了云姑娘肯帮忙,我才能回楚梁去。”
    云青枝笑道:“三殿下客气了。你曾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一早便说过要还给你的。”
    她今日穿着件极简单的天青色束腰裙,头发挽成利落的双刀髻,五官本就清丽灵动,笑起来时更添了不少英气与从容。
    “大小姐快些启程吧,奴才去外面看着,免得有侍卫追上来。”青寰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裴溪故不由得惊诧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的身份已经暴露,若留在这里……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青寰低着头,平静道:“奴才奉大小姐之命潜藏于大夏皇宫,大小姐没说要奴才回去,奴才便不能回去。”
    “你是不是傻?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榆木脑袋。”
    云青枝无奈地抬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将他拉到旁边坐下,“我会让你留在这儿等死?赶紧的,让车夫快些启程,趁着大夏的人还未发觉,咱们快点儿出城去。”
    青寰喉间一哽,连忙低头应了声:“是,多谢大小姐。”
    轿撵缓缓向城门行去,云青枝拿起身边的佩剑,用剑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儿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跟着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溪故脸上,不由得心疼道:“三殿下怎么瘦成这样?我让爹爹给你准备了接风宴,等回去了,可要好好补养身子才是。”
    裴溪故轻声道:“多谢大小姐。”
    “怎么又谢我?才说了没几句话,你已经谢我两次了。”
    云青枝笑起来,热切地和他说着话,见他不愿提起在大夏的事,便又转了话题,与他谈起朝中局势来。
    青寰坐在她身旁,拘谨地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瞄她两眼。
    她似乎一点儿没变,还是年幼时的样子,眉眼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恣意。
    他恍惚间想起她那日在荷花池边落水时,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明明冻的牙齿都在打颤,眼中却无半分怯意。
    他听着云青枝与裴溪故絮絮叨叨地说着楚梁太子拘禁国君的事,又骂那二皇子是如何窝囊,那样锋芒毕露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青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他的大小姐啊——
    他总算又回到她身边了。
    *
    清宁宫。
    宋栖迟在寝殿中一直坐到傍晚,才唤来一个小宫女,平静地吩咐道:“阿朝不见了,青寰也不知去哪了,你带几个人去找找。”
    “是。”
    小宫女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一脸惊慌地跑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禀道:“殿下,奴婢带着人将清宁宫都找遍了,也没瞧见那寝奴和青寰公公。”
    宋栖迟故作惊讶,假意皱了眉道:“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你去禀告父皇一声,让他派些人在宫里四处找找。”
    反正这件事父皇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由她亲自开口。
    小宫女匆忙退下,这消息传到宋鸣耳中,他登时大怒,吩咐傅衍之带着御林军满宫搜寻,务必要将人找到。
    那不过是个楚梁送来的奴才,在他的地盘,还能给他逃了不成?
    宫中一时乱成一团,宋栖迟倒是没什么反应,独自坐在案几前心不在焉地品着一盏茶。
    她品的速度极慢,品的那茶都凉透了,她才轻轻皱眉,将手里的茶盏放下。
    “妹妹!”
    宋宥的声音大老远地便传了过来,他脸上满是担忧,急急说道:“我听说你宫里出事了,便急忙赶了过来。傅大人查了好半晌,说青寰带着那寝奴,拿着你宫里的宫牌从正门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宋栖迟低着头没作声,只是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
    宋宥又道:“奴才私逃出宫乃是大罪,傅大人已经安排了御林军去抓人了,你放心,很快就能把他们抓回来……”
    “哥哥。” 宋栖迟忽然抬起头来,用力吸了吸鼻子。
    宋宥一愣,声音不由得小了几分:“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能否帮我个忙?”
    宋栖迟看着他,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酸涩,“帮我找个由头把此事遮掩过去,让父皇和傅大人别再揪着此事不放了。”
    宋宥吃了一惊:“为何?”
    “因为阿朝……是我放走的。”
    第39章 梅落   “惟愿与君,朝朝暮暮皆能相见。……
    宋宥懵了一下, 喃喃道:“妹妹,你说什么?”
    “我说, 阿朝是我放走的。”宋栖迟站起身,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那晚我无意中听见他和青寰站在长廊前头说话,因而一早就知道他要逃回楚梁去。哥哥,你就帮我这一回好不好?想个法子,让父皇别再追究此事了。”
    宋宥沉吟半晌,才道:“据傅大人所说,是青寰将他带出宫去的,难不成……”
    “哥哥猜测不假。”
    宋栖迟慢慢攥紧了衣袖, 垂眸道:“青寰……亦是楚梁的人, 且听他那日言语, 他似乎与楚梁云家关系颇为密切。”
    宋宥听罢, 脸上震惊之色更甚:“妹妹,你既已知晓他和云家关系密切, 怎么还…… 怎么还放他走呢!”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下,咬着唇道:“我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哥哥, 说到底, 青寰总归是救过我一命的。”
    一年前她去玉灵寺祈福, 下山时脚下的石阶突然塌陷,她当即滚落下去,是青寰拼了性命才将她死死拉住。
    宋宥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安慰道:“其实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青寰作为云家暗子,在宫里潜藏多年,该送出去的消息早已送了个干净。若把他抓回来, 也只能是将他处死了事;如今你将他放回楚梁,他便不能再泄露情报出去,于大夏亦再无害处。如此,就权当是你还了他一命罢。”
    宋栖迟把头埋的极低,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宋宥斟酌了下,又放柔了声音问:“只是那寝奴……你又是为何要放走他?我瞧着你似乎是极喜欢他的,倒也当真舍得。”
    宋栖迟眼眶慢慢变红,微微抬头道:“哥哥别问了。”
    “好好好,哥哥不提就是。”
    宋宥见她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心也跟着疼起来,连忙哄她道:“父皇那边,我会想个法子遮掩过去,你放心就是。只是……你也别太伤心了,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他又安慰了宋栖迟几句,便起身离开了清宁宫。
    也不知宋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出去寻人的御林军就尽数撤回了宫中,宋鸣也没再派人到清宁宫中问话,这件事就这么不轻不重地过去了。
    宋栖迟这才安下心来。
    她舒了口气,走到支起的木窗旁,漫不经心地望着外头淡薄如霜的月色。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偶尔有几片叶子颤巍巍地从枝头跌落,掉在悬着的宫灯底下,很快又被风卷到别处。
    她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那悬着冷月的天,不知不觉,夏天已过去了。
    *
    大夏的秋来的快去的也快,宫里还未办上几场秋菊宴,便已入了冬。
    华京刚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楚梁大军压境的消息传到了宫里。宋宥不得已,只得领着大夏十万精兵再次出征。
    宋栖迟披着件白狐皮的大氅站在宫门里,遥遥望着一身黑甲立于马上的宋宥。她立在雪中如一株被雪覆了的红梅,眼眶红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滴下泪来。
    宋宥勒住马头,转头看向她,脸上仍挂着如往日那般爽朗的笑意:“快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宋栖迟又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漫天风雪对他喊道:“哥哥……你要小心些。”
    宋宥每次出征,她心里总有许多的不放心,但不知为何,此次……她竟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祥之感。
    “知道啦。”
    宋宥笑了笑,又朝她摆了摆手,便转过了头,扬鞭策马而去。
    宋栖迟扶着朱红色的宫门,直看到他的身影在风雪中变成细微的黑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宋宥走后,宫里便也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话了,宋栖迟索性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练字,以此来静心。
    这日外头正下着大雪,她如往常一般坐在案几前抄经,门却忽然被人大力叩响。
    宋栖迟停了笔,抬眸看向门口,“何人?”
    “回殿下,奴婢是皇后娘娘宫里的锦泰,来给殿下送些东西。”
    听得是皇后宫里的人,宋栖迟只得将笔搁下,吩咐道:“进来吧。”
    锦泰开了门,将怀里抱着的长匣递到她跟前,恭敬道:“皇后娘娘听闻殿下近日喜欢练字,特意寻了些上好的笔来给殿下用。”
    “搁那儿吧。”
    宋栖迟有些漫不经心,待她把匣子放下,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那只旧狼毫,准备继续抄经。
    锦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笔架,心里好生奇怪,明明笔架上放着那么多新的羊毫笔,殿下为何偏偏要用手里这只已经快写秃了的破狼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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