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抵达坡顶。
    吉达整个衣襟被汗水浸透,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他用碗盛酒,举杯一饮而尽。
    吉达看着眼前的大周天子,笑道:“倘若我妹子做了大周妇,岁贡互市等事,一些皆听陛下所言。”
    话音一落,宝音公主笑着捶打了一下兄长的肩膀,然后在马上偏头对着萧聿笑。
    宝音公主活泼又热情,只要面对萧聿,嘴角的笑容仿佛从未消失过,笑的如含蜜糖,如沐暖阳。
    她在等他一个答复。
    萧聿眉宇微蹙,对吉达的话不置可否。
    宝音公主看着男人嘴角浅浅笑意,心跳又快又酸。她是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永远留在大周。
    宝音公主又道:“还有十支箭,最后一场,宝音想和陛下比试。”
    就在这时,山上山下传来阵阵锣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是盛夏,未时一刻,也是一天阳光最烈之时,日头仿佛要坠到肩膀上,阳光晃的人眼前发晕。
    忽地,北风骤起——
    就在不远处,左右夹到的中间,跑过来最后一批野兽。
    宝音公主拉弓搭箭,正瞄准鹿眼,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瞬间瞪圆。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东猎场这骇人的一幕。
    近百只鹿、狼、等野兽身上燃起了烈火,它们似疯了一般狂奔,接连撞入人群,马儿也受了惊,纷纷抬起前蹄,发出“呴呴”的叫声——
    宝音公主和吉达连忙跃到高处射箭。
    可是几发之后,手向肩后一搭,空了。
    比到这时候,箭筒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箭矢了。
    宝音公主紧张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有箭了!”
    陆则翻身上马,顶着一张隽秀书生的脸,骂了一句,“他娘的……”
    一切□□、烛火、美酒、都是他的下下策,他的上上策是天时地利,他提前在野兽身上涂刷了磷粉,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燃。
    未时一到,正午高照,磷粉自燃——
    半晌过后,只听东围猎场传出“轰隆”一声。
    ——
    随着爆炸声响起,打破了暖阳下的其乐融融。
    众人一齐朝东向望去。
    哪怕明知东猎场会出事,但秦婈的心仿佛被吊在了嗓子眼,呼吸都跟着停了,
    柳妃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淑仪道:“传统野猎不是不许带火铳火药么,臣妾怎么听到爆炸声了?”
    萧韫抬眼看到母妃脸色不好,伸出小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忽然有个小太监跑到高台前,由于跑的太快,停下时,忍不住滑了个趔趄,“奴才失仪。”
    薛妃快言快语道:“快说呀。”
    小太监道:“启禀太后娘娘,东猎场,出事了。”
    到底是经历两朝的太后,楚太后神色还算镇定,她缓缓起身,道:“说清楚,东猎场能出什么事?”
    內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东猎场不知为何起了火,战马受惊,大都督已经派人封山,整个太医院都赶了过去。”
    起火、封山、太医院。
    连起来想便是心惊胆颤。
    楚太后的脸的瞬间沉下来,“皇帝如何了?”
    “盛公公说陛下性命暂时无虞,但受了重伤,而且……”內侍犹疑地看了看楚太后。
    “说!”
    “那蒙古二王子,只怕是活不成了……”
    楚太后道:“你说什么?!”
    众所皆知,蒙古二王子若是死在了大周的猎场上,老可汗必会发兵。
    楚太后道:“那公主呢?”
    小太监答:“重伤未醒,命保住了。”
    ——
    封山的消息瞒的虽然紧,却还是走漏了一丝风声。
    钦天监孙监正对秦望道:“听说了吗?东猎场起火了,秦兄,你说这事,陛下日后不会怪在咱们头上吧。”
    说罢,孙监正不由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秦望用袖子擦了擦额间,道:“三人成虎,外面传什么都有,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
    孙监正拍了下秦望的肩膀道:“秦兄说的在理。”
    秦望喝了口水道:“别着急,我去找我家大郎问问去。”
    一听这话,孙监正不由拱手道,“我家小儿要是能赶上令郎半分,只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秦望笑道:“孙兄过誉了。”
    说罢,秦望转身离开钦天监,表情在脸上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脱下官帽,转身离开的,还有太常寺卿,光禄寺少卿,兵部主事,朝议大夫等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
    秦望行过一片荒草地,朝山间营帐走去。那是大都督的营帐。
    东猎场起火,骊山封山的动静不小,提前掌灯,四周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影。
    他绕过身着铠甲的士兵,徒手攀过后山,来到白色的营帐前。
    烛火影影绰绰间,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秦望屏息向前,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地翻了一个跟头,来到了士兵身后。
    脖颈间多了一丝呼吸,士兵差距不对,正准备回头。
    秦望手中的那把锋利的刀刃抹过了他的喉咙,又稳又准。
    紧接着,他将人拖进了草丛之中,换上了士兵的铠甲,卸下了秦望的面具,起身时,擦了擦身上的血迹,拿出了另外一张面具,戴上后,与穆都督一般无二。
    澹台易颔首走到营帐前,用假声道:“都督,卑职有事要奏。”
    里面的人影轻声咳了咳,背朝他,用假声道:“进!”
    “何事?”
    澹台易手持一节军令,缓缓走上去,右手心里寒光一闪,与此同时,苏淮安回头,先他一步,准确无误地,将手中匕首,嵌入铠甲拼接的缝隙,直直地插入他的腹部。
    苏淮安轻声道:“帝师。”
    落日余晖洒入幔帐,他们四目相视。
    苏澹台易仔细看着他的瞳仁,嗓音略紧道:“景明。”
    这般语气,同苏景北的口吻一模一样。
    另一把匕首“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苏淮安手中的匕首在他的腹部横划,嘴角涌起一丝轻笑,“你不配这么叫我。”
    澹台易的目光忽然变得同很多年前一样,“景明,你想要什么,账本么?”
    苏淮安慢慢道:“账本我自己会找,我要你的命。”
    澹台易感受到了他手腕的颤抖,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这双手沾血无数,时间唯有两个人令我下不去手,一个是你,一个便是阿菱。”
    苏淮安倏然嗤笑:“你我之间隔着的是灭门之仇,何来的下不去手?”
    澹台易慢慢道:“我这条命,你该拿去。”
    话音甫落,苏淮安眼角漾起猩红的笑意,“你不会死,也不配死,你演了半生旁人,因果轮回,自当又人来替代你,你将永远‘活’在这世上,无人替你扶棺、无人替你安葬,今夜过后,蒙古与大周会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共同伐齐,‘澹台易’便会出现在战场上,小皇帝会如何想?”
    澹台易后退半步。
    苏淮安手上浸满了血,“齐小皇帝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父亲。”
    澹台易感受着下腹的疼痛,呼吸渐渐急促道,瞳孔一缩,嗓音变得像耄耋之年的老者,“景明……景明……”
    苏淮安看见他表情渐渐真实,便知道他猜对了,像他这样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自私阴狠之人,是不会有忠肝义胆的。
    他是在为他的血脉,倾尽一切,谋这天下。
    所以四年前,他半分都没有犹豫过。
    多么讽刺啊……
    齐小皇帝没喊过他一声爹,而他和阿菱,却唤了他十几年的父亲。
    苏淮安拎着他的胸口,直直切过他的腹部,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变成齐国的叛徒,我要你毕生所念,所盼,所望一切付之一炬,成黄粱一梦。”
    澹台易顺着帐中罅隙朝外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嘴边低喃道一句,“景明,当年我………真的在涿郡……给你留了一艘船。”
    澹台易瞳孔渐渐涣散,呼吸越来越弱,生命就像天边隐去落日,骤然,夜幕四合。
    苏景明拿出手中的矾砂,颤着手,掀开了他的面具,看到了他原本、真实的面容。
    眼角有纹,鬓角有霜,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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