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佳人绝,
    粉骨残躯血染衣。
    红楼梦好终须别,
    暗香浮动谁怜玉?
    金哥把毕老二打发走之后,把我和烟然叫上他那辆红色的敞篷跑车,朝市区开去。
    我就像一只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小鸟,终于又看见蓝天白云、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了。身边的烟然心有余悸,他还在打着哆嗦,大概真的被刚才的情形吓坏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脑后,他那张俊美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纸。
    金哥将我们带到一家西餐厅。以前焰子哥哥总爱从图书馆借一大堆关于建筑的书籍回来,他的长项是物理,他修的二专是攻读建筑学,受到他的熏陶,我总是对欧式建筑充满好感。眼前的西餐厅,是一座欧式“拜占庭”流派的建筑,典型的尖塔、圆形拱门、绘着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
    踏着红地毯走进餐厅,我们便进入一个雍容华贵的世界。飞天而立的大理石柱,撑起这座宫殿。餐厅是多边形,每面墙壁都有拱窗,布置着枣红色窗帘。圆球形的穹顶上,是环绕的十字拱和轻盈的飞券,饰以暖色调的灯光,气氛温馨。最吸引眼球的是餐厅中央的水池,水池中央是一座天使雕像,抱着瓶子,一股清水从瓶口流入池中。
    金哥对服务员说:“来三份香辣牛排。”
    我说:“我不吃牛排,也不吃辣,我要吃中餐。”
    金哥冲我一笑,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他对服务员说:“给他来份冬菇蒸滑鸡。”
    对于眼前这个热忱的金哥,我绝对不可能对他投以笑脸。我清楚明白,他是敌人。此时的烟然,也给不了我任何提示,因为他自己也很惶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物”金哥会有兴趣请我吃饭。
    我想,无事献殷勤,非即盗,肯定没什么好事。
    服务员送餐过来,我看着金哥左手使叉、右手使刀那一派假斯文的模样,心里就作呕。
    他问我:“你是重庆的?我去过重庆,是一座不错的城市,那里的兄弟都很耿直,你真是一个例外,缺乏重庆人的豪爽与直率。”
    “不需要你来教我怎样做一个重庆人。”我冷冷地说。
    “火锅是重庆十大名片之一,作为一个重庆人,你不吃辣,不合格啊。”他说笑的时候,看不出他那张脸跟普通人的脸有什么区别,但我是知情者,所以对他由内到外彻底排斥。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烟然问我:“江韵,重庆十大名片是什么呀?说来听听呗!”
    我正要开口告诉他,金哥抢先介绍道:“错落山水,麻辣火锅、步行街解放碑、长江三峡、天桥之都、口号‘雄起’、美女之城、梦幻夜景、吊角楼、温泉,重庆真的是一个美不胜收的地方,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一百年解放碑,是一座宜古宜今的时尚之都。”
    也许我自己都不如他了解家乡重庆,但他分明在向烟然炫耀他的见多识广。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冷冷地说:“我没心情坐在这听你侃侃而谈,你想把我怎么样,尽管说吧,说了我就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
    金哥“噗嗤”一笑,一边用三角帕擦嘴,一边说:“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金哥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样,想不想留在金哥身边,吃香喝辣、开名牌车、住花园别墅?”
    我不屑地说:“无福消受。”
    金哥笑道:“我看到你在逃命,全然不顾保安的刁难,也不管毕老二的粗暴。说实话,看到你被他们欺负,金哥心痛着呢。”
    猫哭耗子假慈悲。
    金哥接着说:“让你去应付那个澳门老乌龟,还不如要了金哥的命。我最见不得花季少男少女被人糟蹋。”
    我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烟然只是一直沉默,有气无力地撕扯着盘子里的牛肉。
    金哥笑道:“介不介意交我这个朋友?”
    我冷冷地回答:“不敢高攀。”
    那顿饭,我们各怀心事,吃得并不安心。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就像一场鸿门宴。我猜不透金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对他这种人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他的邪恶、狡黠、铜臭,全都深藏不露,隐匿于那张始终带着一抹微笑的面孔背后。
    从豪华的西餐厅回来之后,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依然像囚犯一样被“软禁”,没有自由。电话室的老魏被撤职之后,烟然就再也没有带我到别的地方打过电话,他自己则是早出晚归,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地下室里的人,更新很快,大批量进来,大批量被带走。我有些侥幸,这里的人已经更换了好几批,我却一直相安无事地留在这里。我想,或许是我身体瘦弱,做苦力别人嫌我没力气,年龄又大,不能卖给那些没有儿女的夫妇继承农业,或许是我不够机灵,没有“运毒”天赋,又不会骚首弄姿,提供不了,做不了他们所谓的“鸭佬”。
    在这里的三个月里,我少有机会出去,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感知到季节变换的唯一原因,是室内空气的骤然降低。那天,烟然给我带了几套厚厚的冬衣回来御寒,衣服上面竟然打着“德鑫”服装的标志。我问他,“德鑫”不是不存在吗,他说,再虚假也得有点凭据啊,不然“目标”怎么中圈套?
    无形的枷锁把我束缚在这里,每一天都是煎熬,除了疯狂地想念焰子哥哥以外,我开始想念我妈、我姐、我姑以及白亮他们。不知道大熊所言是否属实,我开始担心我妈,我担心她真的得了心脏病,我知道,我就是她的命,她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这条“命”。
    这天,烟然在阳台上伺弄他的名花异草,我在屋里看一部梦工厂出品的关于自我救赎和追求自由的动画片《小马王》,感人催泪的故事情节,配上慷慨激昂的背景交响乐《runfree》,看得我热血沸腾。
    忽然楼下传来一片喧闹声,那两个“提货”的男人又来了,身后依然紧跟着两名重装保安。那个瘦得像老夫子的男人满屋转,敏锐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然后逮住一个胖小伙,说:“我看这个不错,身强力壮,心脏功能应该挺好。”
    三瓣嘴的唇裂男人摇摇头:“我看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看,他面色苍白,嘴唇泛紫,印堂发黑,心血管功能肯定不行,还是换一个吧。”然后,他指着一个瘦瘦的男子,说:“就这个吧!你别专挑长得胖的,肥胖的人容易得高血脂,心脏里积淀了太多脂肪,质量并不好。”
    老夫子男人很不爽:“得了得了!哪次不是你拿主意?有人说话落地响,有人说话没分量。你挑中哪个就哪个吧,我保留意见!”
    唇裂男人一边做笔录,一边讪笑道:“人家客户花巨资买这个心脏,我们总不能给人家选个次品吧?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瘦男人便闭上嘴不说话了。那个被选中的可怜虫,虽然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可怕性,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个彪形保安强行将他带走。
    这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他们的对话让我头皮发麻,烟然却若无其事地在阳台上继续给花草浇水修剪。我惶惑道:“烟然,难道他们……”
    “他们贩卖活体器官。”烟然漫不经心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他淡漠地说:“别大惊小怪,在这里待了两三个月,你应该清楚其中的一些事情。不过不要太聪明,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个明白才好,免得把自己吓到了。”
    烟然那让人一知半解的回答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们贩卖活体器官做什么?你说清楚啊!他们要把那个人的心脏怎样?他们吃人心吗?早就听说广东人在饮食方面很变态,挖猴脑、灼活驴、剜走地鸡爪、甚至还有令人发指的婴儿汤……”
    “你恶心不恶心啊!”烟然被我的话惹怒了,“我就是广东人,你是说我变态吗?看你这么好奇,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对下面的人讲,免得引起恐慌——你要知道,恐慌中的人群,是最危险的。”
    我点头如捣蒜泥,烟然附到我耳边,轻声说:“那些有钱人得了病,需要换肾换心脏换器官,找不到捐献者,就通过这种渠道高价购买活体器官,懂了吗?”
    我吓得瞠目结舌,半晌不能言语。天!真是惨绝人寰!为了钱,他们真是把自己的良心都贩卖了!我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好像世界末日。
    烟然慨叹道:“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黑暗,就有罪恶。那首《钞票》唱得好,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一阵恐惧掠过我心头,我抓着他的手,问:“烟然,我也会像他们那样,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吗?”
    烟然放下水壶,责备道:“知道害怕了?后悔没在电话里对你朋友讲明白了?后悔也没用,老魏已经下课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他的目光悲伤而又绝望,突然,他把我拉到卧室里,关上门。我警惕地问他:“你做什么?”
    他说:“江韵,我总有不好的预感。金哥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留意你,我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企图,可我真的很害怕他会伤害你,我怕我没有能力再保护你——最近我业绩平平,金哥很不满意我的表现,一旦我失去了利用价值,我就和楼下那群人一样,沦为商品,厄运的帽子随时都会扣到我的头上。刚才那个被带去挖心的人,一秒前他还在跟难友们有说有笑,一秒之后,死亡的钟声就向他敲响了!所以,我不敢保证我还会有明天,也不敢保证你有没有明天。你很像我的他,眉宇气魄,五官轮廓,一切都那么像。在厄运降临之前,我能不能吻一吻你?就像吻我心爱的人。”
    烟然的要求有点唐突,可我不知道怎样拒绝他。在这种环境下,没有煽情的甜言蜜语,没有温馨的浪漫场景,也没有起承转合的情感升华,但我们患难之中的共勉,成就了这一刹那的悲壮,把我们各自的脆弱无限放大、焦虑无限放小。
    他离我那么近,他呼出的气,喷薄在我脸上,酥酥痒痒,芳香醉人。我的心中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回想我落难的三个多月,萍水相逢的烟然一直处处庇护我,对我讲这个魔窟里的血雨腥风、诓世谎言、阴谋诡计,帮我交会费,给我买衣服,替我解围,不让那个称王称霸的薛老大侵犯我,教我那首“救赎诗”,协助我进行“越狱”计划,螳臂当车,不让毕老二带我去澳门佬那里……
    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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