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甥,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山海经·西山经》:
    青华和朱卷一个是明王宫的掌宫,一个是四神宫的王妃,两个人并肩站在法华殿面前半晌无话,玄武甚是恭谨,礼毕拱手而退,出了法华殿又来拜青华,嘴上说是贺他新婚之喜,可面上却只见霜色。
    越鸟恭送玄武,与他一前一后到了殿门口,不成想青华和朱卷也一左一右正在迎候,彼时二位妖王两对夫妻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最终是玄武先开口了,他牵起朱卷的手,对着越鸟先是一拜,随后便道:
    “王妃有意拜见明王殿下,此乃不情之请,殿下无需答应,本王只求殿下体谅而已。”
    玄武此话怪异,青华和越鸟双双没有听懂,可正在二仙踌躇之间,朱卷却突然说话了——
    “敢问殿下,叁界纷传梼杌与殿下一身两灵,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朱卷这一问实在是突然,眼看越鸟眉心微动面露张皇,青华立刻接过了话。
    “王妃问这个做什么?”
    朱卷抬眼看了一眼青华,面上再次露出了恐惧,玄武紧紧握着她的手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终于露出了本意——
    “明王容禀,帝君容禀,臣妾的长兄肥甥乃百妖之一,当年兄长为了救臣妾冒险引开天兵,被帝君趋至昆仑之巅。臣妾……臣妾听闻梼杌乃百妖所化……臣妾不见兄长久已……只是想……想再见见兄长……”
    听完朱卷陈述,越鸟只觉得鼻酸眼胀,莫说是她,就连青华都叹息不已——当年的百妖多得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肥甥为救胞妹被百仙驱逐至昆仑巅,哪里还有命在?可怜朱卷身受重伤万年未愈,却还忘不了舍命救她的兄长。
    “王妃随我来吧。”越鸟干干脆脆地说,青华不明就里,她却已经全然明白了——今日她实属逢凶化吉,凶的是玄武单枪匹马来探她口风,彼时若是她露出要牵连叁界之意,玄武必定会先下手为强,如今她沦为凡胎,哪里敌得过玄武?而玄武若是真的下手害他,他又哪里有命活着走出明王宫?可即便如此,玄武却依旧带着王妃朱卷来参拜,越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玄武爱妻至诚,他之所以带着朱卷今日同拜明王宫,为的无非是让朱卷可以得偿所愿。
    世间真情往往相似,唯有薄幸两两不同,为了越鸟,青华不惧生死,玄武深爱朱卷,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青华和玄武面面相觑,玄武面上阴沉的很,若是平常,青华一定会绞尽脑汁猜测他和越鸟说了什么、可眼下朱卷求见梼杌,青华心中内疚一片乱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于是,法华殿外的客卿掉了个个,殿外青华和玄武枯站,殿内越鸟和朱卷两顾。
    “王妃垂问,本王不敢不答,实不相瞒,如今梼杌就在本王的灵台境。王妃所求,本王感同身受,本王即刻便放出梼杌,可王妃得谨记,一来王妃不能声张,二来……王妃也切莫悲切太盛。”
    朱卷连连点头,万年之前仙妖突起刀兵,肥甥为了救她引开了前来围剿的天兵,怎料那时一见,便是永别。从此之后,肥甥杳无音讯,她被炎帝派兵追杀,正在生死之际,得玄武救了她的性命。她虽是落得个残疾,可玄武总算不离不弃,只可怜她那兄长,从此竟然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越鸟唤出梼杌,清丽面孔上别的不改,单单是那一双无喜无忧的青目突然生出四瞳。然而梼杌和朱卷面面相觑,梼杌不认得朱卷,朱卷也不认得梼杌。
    “你是谁啊?叫我出来干嘛?”梼杌不耐烦地问道。
    眼看明王突生四目,朱卷心里忐忑不已,传闻都说百妖困在昆仑巅身骨俱削,唯独留下了一灵不灭,可如今她初见梼杌却不敢信了。
    “你……你真是梼杌?”
    “废话,你又是谁?”望着眼前徐娘半老的妇人,梼杌便是半点好气都没有——她原本正在灵台境打坐,越鸟突然叫她见人,她既不认识眼前的女子,又恼怒打坐被惊,如今哪里有好颜色给这妇人看?
    “我是朱卷,乃玄王真武大帝的王妃。我的兄长叫做肥甥,当年他为了救我,被逐入昆仑之巅,你认得他吗?”
    朱卷语带呜咽面露伤悲,梼杌见她一片赤诚,由此便放下了恼怒专心思索——肥甥,这个名字好耳熟。
    梼杌凝神静气,在一片云雾中突见一男子的面容——肥甥生于太华山,那山高五千仞,宽十里,禽鸟野兽无法栖身。山中只有一种叫做肥甥的蛇妖,他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只要他一出现,天下就会大旱。肥甥是巴蛇朱卷的亲哥哥,他住在浑夕洞里,一住就是千年,若非当年天地一战,他只怕永远都不会离开浑夕洞。
    梼杌是百妖的遗孤,百妖不死的怨念皆在她身上,其中就包括肥甥。梼杌想起肥甥,面对朱卷,不由自主地露出些温情来——
    “你哥哥肥甥已经和我合二为一,他是为你而死,他只希望你能够平安终老。你是玄武的妻子吧?是四神宫的王妃吧?如此甚好,他心里很宽慰,你放心去吧,自在做你的王妃。”
    “我……我能摸摸你吗?”朱卷问梼杌。
    梼杌乃百妖遗孤,她虽是百妖不死怨气所化,却终究也算是血肉之躯,更何况她在越鸟灵台境一呆就是二十年,这些年她看尽了越鸟历劫的喜怒哀乐,因此也识得的世间的爱恨情仇。她明白朱卷是舍不得自己的兄长,她也明白同胞之情,血浓于水。此刻她所有的犹豫都是因为……她还真没被人碰过。
    梼杌自从在灵山夺了越鸟的身子,成日里便多的是和越鸟在灵台境以灵相会,她偶尔能得放风,可妙严宫里各个对她避之不及,青华更是不可能碰她,朱卷上来就要动手,梼杌难免犹疑。
    “呃……你摸吧……”梼杌嘟囔道。
    朱卷望进梼杌的双眼,满眼都是温柔和善意,梼杌一时不察,竟被这妇人的眼泪勾起了忧愁。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在了梼杌的面上,梼杌只觉得那一双小手柔滑无比,可朱卷却留下了两行清泪。
    “哥哥……哥哥……你还在世间吗?”
    法华殿外,玄武沉默不言,青华半晌无语,二仙心里不知道各自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可怜朱卷和肥甥兄妹情深,一个抛头颅洒热血,一个时隔万年还念念不忘,可怜她无辜受难却无力反抗,可怜当年的百妖死的不明不白。今日朱卷拜梼杌事小,可五族不忿百妖已久却绝不是小事。为了迎娶越鸟,青华甘愿献出战剑入赘苏悉地院,可一段姻缘一柄宝剑,哪里足够消解当年的血海深仇?
    朱卷啜泣不已,梼杌回到灵台境,越鸟终于现身。
    “多谢明王殿下成全,如今臣妾见兄长依旧在世间,便可心安了。殿下也无需自责,殿下和青华帝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叁界无人敢妄议。臣妾祝殿下夫妻,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朱卷说完便拜越鸟,越鸟连忙拉她起身,她是百妖旧部,亲兄弟又被青华所诛,越鸟哪敢受她大礼?好在朱卷懂得分寸,拜完了越鸟便与玄武一同起身而去。
    待云驾已经看不见明王宫了,朱卷这才转头问玄武:
    “夫君今日既然没有诛杀明王,那就是说明王顾虑大局,准备以己为祭了?”
    玄武和朱卷说过,今日他夫妻二人拜见明王,明王若是懂得审时度势还则罢了,若明王想牵连叁界,玄武奉麒麟遗旨,必得斩杀明王。而如今玄武既然全须全尾地从明王宫出来了,那明王必定是准备为叁界牺牲自己了。
    “是,明王懂得顾全大局,不惜一身,实乃善缘。”玄武沉声说道。
    “那……那等明王殁了,梼杌是不是也会灰飞烟灭?”朱卷垂着泪问玄武。
    朱卷请见梼杌,青华这才明白,当年的仙妖大战,对于位高权重的仙妖来说的确是生死之战,可对于朱卷、肥甥之辈来说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彼时人神共诛百妖,五族措手不及,肥甥为了引开天兵,救下朱卷,被活生生逼上了昆仑巅,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只怕肥甥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明明他只是想救下自己的亲妹,岂料竟从此与她天人两隔。
    玄武沉默良久,朱卷说的没错,肥甥和百妖被困在昆仑白雪削骨,终于化作了巨妖梼杌。如今梼杌就在明王越鸟体内,她生则梼杌生,她死则梼杌死,到了那个时候,百妖的妖灵就真的要在叁界之间灰飞烟灭了——
    “是,明王若是真的没了,梼杌和肥甥也就要从此绝于世间了。”
    朱卷掩面痛哭,时隔万年,她终于见到了肥甥的一缕幽魂,可等明王自殒,她那苦命的兄长便再也不得见了。原本她兄妹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对灵蛇,岂料旦夕之变,竟叫她俩天人永隔。早知道世间不公,可如此飞来横祸,叫她怎能心甘情愿地认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朱卷和肥甥是兄妹情深,可等到了命数的棋盘上,她俩便和越鸟青华一样,都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今日青华再见朱卷,心神大动,他愧疚自己当年只懂杀戮不懂度化。天数有道,越鸟是他天定的妻子,她投入灵山叁千年,满心都是救苦于天下。如今青华已通大道,想起往事痛不可当,可昨日之非,非今日之过,要想补救谈何容易?
    命运就是一环套一环的无尽漩涡,人总以为神仙百无禁忌,其实满天的仙佛在天地眼中和一条狗一只鸡没有半点分别。青华位居六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一时不忿断了自己的仙缘,从此千百年,即便他肯以命相填,上天却依旧容不得他和越鸟两全,这就是天道造化,它无情、冰冷且不公。
    天定姻缘,以情祭生,生死情爱,皆在一念之间,此为情劫,不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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