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小登科,新婚的梁世子从宫里出来满脸遮不住的喜气洋洋,坐在马车里闭眸回味那销魂的滋味,心心念念得偿所愿,就算有个没长眼的半道儿截人拐去大理寺,燕回也没恼,只是听见传报的来人时自请隐去身份,躲在长屛后当个旁听者。
    魏柏杉没有多想,急急忙忙走出去迎人,身前身后都和宫里沾亲带故,他一个叁代秀才供出来的进士,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秦氏一踏进门,不着痕迹地四下扫视一圈,见除了眼前这位年轻仕官没有旁的人,连茶水都得亲力亲为,心里把传信的婢女骂了通,接过芸儿递来的帕子时,衣袖掩着狠狠拧了一把,芸儿疼得眼圈泛红也不敢出声。
    她那副气定神闲问心无愧的模样,落在燕回眼里,又教他认清了这女人的疯劲。
    秦氏不露半分倨傲,好整以暇地问道,“不知魏大人还有何事?本以为那日已说得清晰明了,我与陈贼不过泛泛之交,也是通过敬二夫人,”她自唾道,“就是现在的梁世子妃,斗胆叫一句谢妹妹,才有过几次往来。都是话些家长里短,从谢妹妹出府后,再未有过来交集。”
    魏柏杉搓着手侍立在一旁,“听郡王妃的意思,您还和梁世子妃交好?”
    “我们是去岁四月在云合寺认识的,彼时为公主在寺里供了卷法华经,魏大人要是不信,可自去王府问询一二。”
    魏柏杉连忙摆手,“自然是信得。只是……”
    秦氏眉毛一挑,就听这位一脸憨笑的年轻寺丞慢悠悠地,用一种听不出恶意的口吻问道,“如若郡王妃所说,您与世子妃的交情甚于陈氏,下官有幸昨夜去讨了杯酒喝,不知夫人何未列座?”
    二月事忙,春闱在即,上京赶考的举子挤满了街道。正是“科场之年,百物腾踊”,即便金陵试馆云集,仍有相当一部分考生排不上号,家境殷实的尚可花银子宿客栈,却也不乏弹尽粮绝的,被店家卷着包袱扔出门,箕坐在路边抱着破被褥哀嚎,讨了一天的饭钱还不够买碗干饭。
    燕回前脚踏出通宝阁,被门口半麻袋枯草一惊,才发现是个人形,伙计生怕脏了贵客的眼,作势要轰他去别地讨饭。
    人逢喜事,他看了眼怀中的錾金百宝匣子,手缝漏了几粒银锞子算行善积德。
    “世子大德,”伙计推了人一把,“还不快谢赏。”
    那人也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怎的,吭哧半天喉咙里呼噜噜响,就是说不出句完整话,燕回不在意,笑着说句,“读书人清高,你别作践,说不准来日金榜题名,可要跪着喊声官老爷。”
    他未等魏柏杉盘问完就从后院溜走,留下封口信弃车拐去通宝阁想给新夫人亲自挑件首饰,也是为了与秦氏避开。对于陈氏的死,娘家避之不及,早早撇清关系,敬大爷倒也想装聋作哑,可年前大理寺来人在府里坐了二刻钟,隔日敬家人便捏着鼻子收敛尸身下葬。两年不到死了仨,老夫人干脆在寺里扎根,听郑家人说,看着也是一副行将就木,大限将至的模样。
    长房的子嗣除了陈氏名下的一男一女,还有两位妾生的少爷,过去被主母打压狠了,眼下卯足劲欺负回去。燕回当日在狱前碰见大爷父子二人,隔得不远,那位旧日风光的长少爷恨不得扑上来撕咬他几口血肉泄愤,被小厮拦腰抱住,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要脸面的年纪,当庭被父亲怒声斥骂,眼睛脸蛋红得快要滴血,仿佛一只鼓足气的猪囊泡,拿根针轻轻戳一下就要炸得魂飞魄散。
    敬大爷边训斥长子,边用眼角偷偷注视着燕回的动静,直到人走得看不见影才松了口气,命人抬了薄棺匆匆离去。
    案子下达至魏寺丞案头,那夜守门的狱卒得知事发,还没来得及自尽被他带人拦下,先是在牢里审了叁天,他咬死不松口,只说自己喝多了擅离职守。第四日,刑部主事陪同燕世子听审,那人依旧一副脑袋掉了碗大疤瘌的做派,本朝自先帝伊始,早不兴极刑恶狱,若逢佛祖诞辰还要大赦,是以陪同的官员们都只从书本上,字里行间的墨迹里看过这一手。
    燕回挑了把仵作验尸用的柳叶小刀,从头皮缝沿着面中划到胸腔,那人先是两只眼珠对着鼻尖上的割线看了会儿,等血珠一滴滴冒出,沿着鼻梁下滑时,半具身子像是被条红线齐整地分割开,他不安地动了动,低头还想看清肚皮上的划痕,就被提着头发扒开眼皮,生挖了一颗眼珠出来。可还不算完,也不知那刀是怎么切的,薄刃顺着皮层一挑能完整地分割开皮肉,几位连杀鸡都没动过手的朝官,就在逼仄阴湿的牢房里亲眼看着燕回剥了他小半身皮。
    人还不至于死,他把小刀擦干净扔到案几上,面色平静地扫视了一圈,轻声道,“不过是军中的一些小把戏,见笑了。”刑部主事捂着嘴出去把午饭吐了个干净。
    不管怎么说人是张口了,郡王妃曾探过两次监,秦氏的好人缘在京城里人尽皆知,魏柏杉去了趟公主府,名帖连门都敲不进。眼看案子只能结到这儿,他战战兢兢地去向燕回讨主意,说对不住世子妃受了大惊。
    后者云淡风轻,几句话把未来的夫人从烂泥潭里拨出来,“那日陪侍在太后身边的官眷可不止谢二姑娘一人,不过因着过去的关系理所应当认为二人有什么过节。照我说,魏大人还是如实上达,陈贼的意图已不可知,不如交由太后定夺,想必郡王妃愿意去宫里谈谈这几个月她是如何在牢里关照旧友的。”
    魏柏杉犹豫道,“这……不会惹恼了公主?”
    燕回不以为然,“魏大人端稳皇上那碗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之后的太后寿辰,秦氏称病未有入宫,一直拖到年底去了趟大理寺,说些不痛不痒的证词,才算把这页翻篇。彼时京中已有流言,说是那日发疯的陈贼与郡王妃私交匪浅,教杨裳听了去,插了一嘴道,“可不,几次在敬府碰上,一个来一个迎,我还说谢二,你对我能有叁分好么?别说送到大门口了,她连院子都不愿意出!还是郡王妃大度,不愧是信佛的人。”
    哪怕如今朝中郭党势大,可到底是徐太后独坐中宫,皇帝脸上的麻子还明晃晃地提醒着世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业已伏诛,与之有牵扯的人,不是敬家,也不是曾经的妯娌敬二夫人,而是为人和善的秦氏,是与世无争的公主府,是鸿儒硕学的秦祭酒,是敦朴淳厚的福王。人们的爱恨憎恶是轻飘飘的鸿毛,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飞。
    燕回回馈给徐太后的第一份礼,便是福王不堪一击的假盛名。
    当然,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足以撼动根基。叁年一次的春闱在礼部贡院举行,原定的主考官沉侍郎耽搁在半路,今年由国子监秦祭酒暂替任初九、十二两场,待英公主一行归朝,再由沉之邈接手。
    不过这些都与燕回无关。他在通宝阁挑了半晌,看金子俗,宝石不亮,玉又嫌水头不足,什么都配不上谢溶溶的云鬓雪肤,勉强买了一对碧玺耳珰准备回府献礼。路窄人多行不过车,他便让苗子清先驾马回去,一个人晃荡在街上,看哪儿哪儿风景都好。这一幕落在身后的秦氏眼中,有如锥心剜骨般痛怨。
    芸儿已不敢轻易开口,她遮在衣服袖子里的手臂没一块好肉,侧眼偷瞟着郡王妃的神色,身子害怕得打起摆子。秦氏乜她一眼,把帘子一落,靠在车壁上淡声道,“怕什么?”
    芸儿吓得缩成一团,跪在不大的车厢里磕头,“奴……奴婢不敢……王、王妃……”
    “起来。先回去。”
    太后不急召谢溶溶进宫,一是表明她算不得作梁王的主,新婚隔日给长辈奉茶是关起门来的家事;二是五日后便逢英公主入京,当夜少不了大宴,先余给她时间回苏州归宁。
    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了一船舱,二日后,谢溶溶便以世子妃的身份登上了回苏州的船。
    永雀巷早早张灯结彩,八街九巷的人群都跑来凑热闹,抻着脖子想从风吹起的一抹帷帘后窥到这位二嫁的世子妃少许风采。
    谢溶溶还算镇定,从轿子里踏出,又见父母亲眷候在家门口,思及去年六月,空落落的门楣下每个人都遭逢大难,团聚在一起取暖。短短不过半载,只因她摇身一变,周围又热闹起来。谢夫人估摸也是想到她当初的憔悴落魄,对比她眼下的盛装艳容,总算心里好受几分。
    谢家没有长成的男丁,只有谢纷纷的儿子韬哥儿,缠着金眼睛的小姨夫陪他打鸟玩。燕回还想说什么,谢溶溶轻轻推了一把,便闭上嘴巴被个还没他腿长的小儿拉走了。关起门来,一家四口人从天亮说到天黑,直到上门的亲友随礼来吃晚饭,才又打起精神张罗一二。
    韬哥儿实在喜欢这位小姨夫,小尾巴一样缀在身后,胖乎乎的手扯着玉佩上的小金勾,顶着爪拉帽走哪儿跟哪儿,连睡觉也不舍得分开。谢夫人和大女儿在一旁捂嘴偷笑,顶高的男人,能文能武能说会道,眼下手足无措地立在厅里,任由胖冬瓜把口水蹭在大腿上,求救似的看向谢溶溶,
    “……”
    新娶的夫人却不看他,敞开怀弯下腰冲小外甥眉开眼笑,“韬哥儿,去和小姨吃甜饼?”
    胖孩儿一身肉不是白吃的,干脆利落地推开新宠,乖巧地被谢溶溶牵着往后院去。临走前她隐隐冲燕回抛了个得意的眼神,一挑眉一眨眼,灯下横波目流转,满满的都是风情,人都走得看不见了,身上还残留着那一乜灌顶般的酥麻。
    谢宝林老脸红得没处看,挪近捅捅他的腰窝,“去,下盘棋去。”
    等谢夫人亲自来催,已是一个时辰后。谢纷纷抱着睡熟的韬哥从屋里出来时,燕回靠在石阶上的柱子旁,不出声也没动静,冲她点点头,一张白脸冻得快要结霜。她赶忙推开门,轻声道,“快进去,等了好久吧?”
    就见他犹豫几分,迈个门槛跟迈宫门似的,小心翼翼一脸凝重。她是不知燕回还从未正大光明地进过谢溶溶的屋子,梁王府那间婚房不算,从这扇门踏进去,他可算名正言顺地“进门”了。
    谢溶溶从床上探出半边脑袋,只有开门声没有脚步声,“快把门关上,别让风吹进来。热水烧好在净房里,衣服也给你拿出来了。”
    “轰——”地一声,他脑子里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劈得人焦立在风口,身前是屋里碳火烧出的一团暖气,背后抵着冬末丝丝不尽的寒意。冰火两重,正是他心里道不出的苦涩甜蜜。
    谢溶溶没得回应,又喊了声,“燕回?”
    她叫不出口“夫君”二字,“世子”又太过庄重,想来想去,能改口直呼大名也算折中的办法,毕竟在她家早有传统。
    听见她是要穿衣起身,燕回合上门,冻僵的手在脸上搓了两把,揉出活络的笑意,
    “就来。”
    洗漱干净吹了灯,谢夫人提早备下一床厚棉被,估计是临时拆线往里塞棉花加长一截,百蝶穿花被面突兀地匝了手臂长的红底金线缎子,生怕燕回盖得了脖子露了脚。
    两人一个被窝里睡了叁天,谢溶溶日日都是被压在半边身子上的手臂箍醒的,这人真跟饿了几年没吃过肉的黄鼠狼一样,叼到食就不撒嘴,把她挤到床里边儿去还不算完,推推不开,挪挪不动,这下冬天是真不怕冷了,热得她想伸出脚透透气都不行。挨得这么近,也就第一晚做得出格,余下两日顾忌着要归宁,谢溶溶不说燕回也自觉守规矩,她也再没有做过那夜的噩梦。
    燕回给她像摊煎饼似的翻个个儿,捧着脸摸黑亲了两口,他今夜格外有兴致,不为别的,单说这间屋子,他在门口徘徊了将近半年,也只是隔着一扇窗,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那时可曾想过能躺在她身边,被催着去洗漱,木架子上还搭着迭放整齐的里衣。他需要从怀中人鲜活的肉体上去证明这不是臆想,谢溶溶拗不过,只能摊开手脚低声喘气道,“别……别弄出印子……”
    燕回在她胸口重重一嘬,吸得她浑身打颤,他又凑到耳边说些有的没的,“溶溶……好宝贝儿……喜欢韬哥儿?”
    她牵着胖孩儿时的那股子柔情,直戳到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肉。
    谢溶溶被他的手指在腿间摸出水来,绞着腿根夹住他的手,“.…..喜欢……那是、那是小外甥啊……”韬哥长得多讨喜啊,胖乎乎软软的小儿,就像……就像抱着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阿鱼。
    她攀在燕回肩上的手,被这一念头惊得卸了劲,他还未察觉,伏在她身上沿着乳间堆出的深谷亲吻着向下,舔到阴珠时,谢溶溶突然抓紧他的发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床帐。
    “溶溶?”燕回把一缕头发从她手中救出来,五指交叉进她的指缝。
    “燕回……”她艰难地喘息着,细细听去,声音里有几不可闻的哽咽,“我不要……不要生,我不想生孩子。别弄进去……”
    后面一句像是从被掐着脖子从鼻腔里哼出的哀鸣,燕回与她交扣的手指有一瞬间的痉挛,一身躁动的血急剧地褪去热意,厚实的棉花被子顶在肩背上,像是凭空压下来一座山。
    黑夜里两人看不清彼此,这话说得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
    燕回方才意识到,他自以为是的亲近,不过是她被迫放弃的一部分抵抗。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又建了一堵墙。
    “.…..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妥协,换来谢溶溶如释重负的松懈。
    燕回没再动作,而是替她拢好衣襟,摩挲了几下她的脸颊,没有摸到湿意,手心覆在颤动的睫毛上,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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