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溶溶所言不虚,阿鲤一入苏州简直是如鱼得水。叫她去习几个字背两句诗,屁股坐不住一盏茶时间,回屋披件外衣的功夫,扭脸已不见人影。隔了叁天考校功课,连自己亲爹的名字也写不出,气得谢溶溶脑门突突发涨,每次正要摆起规矩当一回严母,都被谢宝林夫妇适时打断,好说歹说糊弄过去,一跨出门便原形毕露。态度若是强硬几分,二老却要不乐意,一说阿鲤年岁还小,转过年才够数一只手的;二来搬出大道理,谢宝林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说什么大过节的,给朝廷当差还得休沐呢,且先缓着。
    再问缓到何时?除夕过了有十五,正月之后龙抬头,缓兵之计重在一个“拖”字。阿鲤一手免罪金牌,一手丹书铁券,每日蹦跳着出门,傍晚满载而归。
    谢溶溶无奈败下阵来,也是瞧着爹娘乐在其中,有阿鲤陪着说笑玩闹,声音都日渐洪亮有力。只是胸中一口闷气不出,始终难平。她握着书本纸卷找到替罪羊,居高临下斜睨他,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
    “瞧瞧你的好女儿,喊她写个名字还要和我讨价还价。说我的字数多,她的笔画多。一家叁口剩个你,我想怎么也不能出错。”
    燕回接过手展开纸张,目光触及歪歪扭扭两个黑色大字,顿时啼笑皆非。谢溶溶伸手点着一处问道,
    “燕四。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真不知你还有这么个诨名。”
    “你说说,她到底是燕叁的女儿,还是燕四的女儿?我是嫁的叁公子,还是四公子?”
    燕回从佯装怒意的俏丽面容上窥出一丝笑意,两人四目相对,俱是噗嗤笑出声。
    在苏州的日子不比在胡西家中随意,上下里外有人看着,她规矩梳起妇人发髻,薄施粉黛,立在灯下身姿婷婷,犹似当年初见。燕回牵过她的手,只觉十数年如一日,心头涟漪漾开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彼时他看她是画中人,何曾奢望也有入戏的这一天。
    谢溶溶抬手抚上他的右眼,侧过头轻声问,“几时出发?车马人手可备齐全?”
    “叁日后。我尽量快去快回。”
    她叹了口气,“我本来劝你不要急着赶路,转念一想,还是抓紧些的好。不然日子长了,别说是把燕回写成燕四,我怕站在面前她都认不出你这个亲爹。”
    燕回搂住她腰身,心满意足地嗅着她身上那股子馨香,低笑道,“夫人费心,肯定不叫你操劳。”
    他说到做到。叁日一过,家中老幼妇孺都出来送行,阿鲤尚未睡醒,揉着眼睛牵住父亲衣角,嗓音软软嗳声抱怨,
    “阿塔又不带阿鲤去么?”
    她生长在边域,平时和父母说一口流利汉话,然而身边玩伴多是胡人子女,耳濡目染把爹娘喊作阿塔阿娜,谢溶溶也未刻意纠正,随她叫得顺口。
    燕回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握住一只藕白小手问道,“阿塔要去做正事,阿鲤跟去能做什么?”
    小姑娘刚要反驳,抽声吸气却发现无言以对。
    “我我会计数。”低头掰着小指头,小声辩解,“从一数到,数到一百。”
    燕回抿嘴笑,“嗯,一百两银子的生意,能给阿娜买一只耳坠子。”
    阿鲤把手抽回来,垂着卷翘的睫毛闷声不语。她年纪小,人倒是十分灵光,外人看去她爹娘一松一严,可她清楚阿塔是个笑面虎,从来不吃撒娇打滚那一套。
    燕回揽过女儿,指向巷子尽头的朝日晞辉,谆谆诱导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你喜欢听阿娜读游记,向往天下好风景,而书中千万道理,犹如世间琳琅,胸无点墨之人不可知其珍贵,有其言而无其行者不可望其瑰丽。阿娜教你读书写字,不过是盼你有朝一日得以不辜负山水,如愿以偿。”
    一席话委婉动听,连一旁的谢夫人都无比动容。阿鲤小嘴撇了撇,张开双臂抱住父亲的脖颈,闷声把两滴眼泪寄托在他襟前,
    “阿鲤听话。”
    谢溶溶担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阿鲤言出必行,每日学一个时辰字,背一篇论语,听外祖父讲解义理,方能复述才会出去玩耍,日子过得愈发充实。谢宝林也从中汲取灵感,开始着手编撰给阿鲤的稚子开蒙选集。
    家中太平和乐,人人各司其职,倒显得谢溶溶才是无所事事的那个人。然而闲下来后真教她想起一件挂心的事,辗转两夜,终于向谢夫人和盘托出,
    “我想去看看阿鱼。”
    谢夫人正眯着眼睛描花样子,手中毫笔一顿,坐直身子沉思片刻,低头叹道,
    “想去便去吧。”
    她抬手招来一个中年姑子,谢溶溶看着眼熟,没等认出来,谢夫人已开口介绍,“是周卫家的,叫她陪你去。”
    她一说,谢溶溶想起来是贴身伺候谢宝林多年的仆从家的媳妇,当年一道从金陵过来,也算知根知底见过世面了。
    “那孩子当时得病去得早,你又和他家哎,照理说是迁不进祖坟,但那么多眼睛盯着,敬家要脸面,争来吵去给辟了一小块地,这些你都清楚。前几年我差人偷偷去看过,那老虔婆一没,敬家彻底没了兜底,听说本来要迁回山西去的,但不知是路太远还是怎么,一直没动静。也是嫡出的子孙没一个争气,阖府上下如今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庶出的老五,在翰林院当编修,屁股一坐不挪窝,怕是干到老死也不会出城。世人踩高捧低的,当年敬廷风头正盛,提起来谁不说祖宗保佑,雇人看守坟圈子都要争破头,现在怕是野草已有半人高了。”
    她边说边窥谢溶溶神情,见她面露惜色却无不忍,心下宽慰,知其只是感念一门兴衰荣辱,如今再谈起这个与她有万般纠葛的家族,不说似路人无关痛痒,也能做到置身事外,且当作前尘往事,心中不起波澜。
    心情好了,面色也不复方才那样肃重,长吁一口气道,“让周卫家的陪你走一道儿,不用入城也不能掉以轻心,银环是熟面孔,万一让人瞧见了节外生枝。你去看看也好,虽说牌位供在咱这儿,人埋着到底是个想念。”
    于是说做便做。隔天一大早,天色不甚亮,阴沉沉像是要落雨的征兆,好在不起风,喊下人看了天气,也说这几日下不起来。谢溶溶换身不打眼的衣服,把买来的糖果子小玩意儿还有金纸装了半兜,由周卫家的拎着,戴上堆帽,两人一前一后租船沿水路直上京郊。
    谢溶溶前脚一踏出门,正用早饭的谢夫人一拍大腿,想起个正事来。她喊银环问话,“敬家那个丫头的事儿,你给她讲了没讲?”
    银环甫一听愣得两眼发直。谢夫人瞧她的样子已是不言而喻,叹着气放下筷箸,一手握拳捶着胸口,感慨道,“真是老了不记事,前儿说了那么久的敬字,咋就是没想起她来?”又转念一想,“二妞不提,可也是个好事。只盼老天爷别闭眼,等岁知回来了,还是让他们快些走的好。”
    她蹙眉看着一桌菜,已是食不下咽,嘴里念叨着,“真是晦气,晦气。”
    “什么晦气?”
    一室凝重被稚嫩的童声打断,谢夫人和银环回过神来,扭头看见阿鲤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立在屏风后头。
    银环把她抱上高凳,倒水让她漱口醒神。
    “老天爷晦气!不放太阳,没法儿出去玩啦。”谢夫人一边逗她,一边用眼神示意银环,“你阿娜出门办事,明儿才回来。”
    阿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知道的呀,她去看小哥哥。”
    此话一出,轮到谢夫人和银环面面相觑。谢夫人心中咯噔一声,颤巍巍握着银环的手,试探道,“小哥哥?”
    阿鲤抱着瓷杯小口小口喝水,闻言眨了眨眼睛,点头,“是的。阿塔说,我有一个小哥哥,生了病,好可怜,雪仙子就把他接走了。”
    “你阿塔?”谢夫人怎么都不敢相信是燕回先挑的头。
    金瞳一眨一眨,红润润的小嘴里说出的话满是骄傲,“我偷偷把小木马放进阿娜的包袱里,古丽的哥哥有一匹大马,阿鲤的哥哥也要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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