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悠长的唱喏,在紫宸殿外响起。
    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看去,就见一嬷嬷打扮的女人,抱着个红色的团团,谨慎地走了进来。
    原本要向主座上的定安帝跪地行礼,但因手里不方便,便只稍微欠身。
    她手上抱着那小孩儿,穿一身金红色的团花绒袄,圆圆的脑后扎着羊角辫,领子上一圈狐狸毛。
    衣裳的料子是极华贵的,便连这狐狸毛,也是取自那天山雪狐,百年难觅影踪。
    多少猎手无功而返,却取了最珍贵的腹部的皮毛,给她做衣裳的装饰,可见这娃娃的地位,很不一般。
    那女人抚了抚孩子的背,低声劝哄着什么,小孩拱了拱身体,不情不愿的,像是还没睡醒,一个劲地往姆妈的怀里钻,胖胖短短的小手,抱着姆妈的脖子。
    姚盼说不出这感觉,女人身上有股子奶香味儿,那种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完全无法抗拒。
    呆在这个身体里久了,怕是也继承了些小孩子的特质,贪恋这充满奶香的怀抱,稍微离开一点她就鼻子发酸,没有安全感,死活不愿松开搂着的手。
    有力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交给朕,你退下吧。”
    姚盼一激灵,这声音熟悉得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进一个结实的怀抱,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血液里的不安与躁动,都奇异地停歇下来。
    帝座下的臣子们互看一眼,便都明了。
    这团子,便是那定安帝的眼珠子,金枝玉叶的小贵人。
    殿里坐着的几个都是大男人,嬷嬷把姚盼交到皇帝手里,跪下磕了个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抬个头的功夫,一瞬间,姚盼热泪盈眶了。
    这不是她那含笑九泉的爹么。
    她爹这时候,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大约并非重要场合,穿的不是很正式,一袭玄色长袍,愣是穿出一股子公子哥儿的风流贵气,五官深邃,长眉斜飞入鬓,颌下数根美髯,也未生白发,满满的鸦青色,妥帖梳入冠中。
    当真是英姿飒爽,帅裂苍穹啊!
    难怪她爹在当宸王时,便有太行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姚盼这下子信了,主要,前世她有点审美意识的时候,她爹都老了,据说是操劳过度,脸上生了许多皱纹,总之不复如此俊美。
    “梨梨,怎么呆呆的?”
    定安帝捏了捏姚盼的脸蛋,脸上两道深深的笑纹,慈爱得不行。
    平日里锐利的眸光一下收敛大半,变得无比温和,脚下生风,抱着姚盼,几步走回帝座上,把姚盼稳稳当当地放在大腿上。
    这才问下面的人:“方才之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别看她爹长得跟俊俏小生似的,那可是上过战场杀过胡兵的,这手臂,称得上一句孔武有力,抱着她半点不打颤。
    姚盼本来还挺不自在的,她都多少年没跟她爹这么亲近过了,每次见面,不是跪下问安,就是因为各种事被斥责,哪有这般?
    谁知小孩儿的身体适应得挺快,姚盼僵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放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调整了个最舒坦的姿势。
    她爹的脾气其实很好,底下老臣吵成一团,他也和颜悦色的,用谢乔的话来说就是个乐天派。
    唯一一次发愁,听说还是在她娘去的那天,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唏嘘不已——
    “你娘啊,真是给朕留了个大难题。”
    想必,这也是她爹最后决心要她继承皇位的原因。况且太行皇室又不是没出过女皇帝,姚盼爷爷的姑姑,就是个女皇帝,有人还专门为她树了碑立了传。
    有时候姚盼也会想,她爹是不是不该把位子传给她,偌大基业,到她手里总有一天会砸的稀巴烂。
    这不,还真让人篡了位吧,好好的姚氏硬生生——
    改姓了宗。
    想到这个,姚盼就直皱眉,一张望,才发现下首坐着一溜儿的人。
    方才她都没怎么瞧见,这一居高临下了,才看得个清清楚楚。
    “殿下当真乖巧。”有人赞了一句。
    “龙章凤姿,肖似陛下。”
    立刻有人接道。
    一下子,就跟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不绝于耳,这些话姚盼听习惯了,没啥感觉。
    只是有一个位置无比安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坐着一个老的,两个小的。
    老人生着方下颌,山羊胡,面上皱纹交错,冷峻古板,看着就不好惹,是姚盼最讨厌的那一类型。
    小的那个,一身骚包的紫色,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看上去就很蠢。
    姚盼默默地在心里这样定论,而紧挨老人的右边,坐着一团白影,被老者抬起的手挡住了,模模糊糊,没看分明。
    姚盼也不在意,这次来是有其他目的,隐约听见一个词儿,姚盼立刻拉了拉定安帝的袖子。
    “爹爹,伴读是什莫?”
    模仿三岁小儿,咬字不清。按理说,应当是唤父皇,可定安帝却从小让她像寻常人家般喊爹。
    “就是陪梨梨读书的人,”定安帝摇了摇女儿的小手,“梨梨想读书吗?”
    姚盼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梨梨想要什么?”定安帝大抵不知未来子嗣单薄,待姚盼并不严苛,全然当成一个小公主来溺爱。
    “都不要,梨梨只要爹爹,只想要爹爹陪梨梨玩。”姚盼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羊角辫都甩到了她爹脸上,臣子们看得是提心吊胆,哪知道定安帝对这闺女纵容得没了边儿,笑得那叫一个开怀。
    若换作前世,姚盼可是十分注意形象的,但现在她就一小孩儿,谁在乎这个?
    定安帝心情大好,逗她说话:
    “爹爹给梨梨选的伴读,乃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学子。能不能告诉爹爹,为何不要啊?”
    姚盼握紧小拳头,字正腔圆道:
    “他生得丑。”
    定安帝惊了:“胡说!”
    他扫了一眼左右,显见得动了怒:“你们都在殿下跟前乱说什么?”
    宫人纷纷跪下:“奴才不敢。”
    定安帝蹙眉,“定是贵妃那个不省事的。”
    怎么扯到谢乔了,姚盼默了默:“爹爹坏!不关谢娘娘的事!”
    这语气,她自己把自己恶心得毛毛的,定安帝的眉毛却竖起来了,“不是她跟你胡言乱语,朕的女儿一向乖巧,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姚盼眼珠一转,“是梨梨看见的。”
    她夸张的比划了一下,“他啊,眉毛像大虫子,脸蛋像青蛙,那大嘴叉子,一口能吞下一个大王八!”
    “……”定安帝难得露出一副噎到的表情。
    “跟门神一样!奇丑无比!”姚盼鼓着腮帮子,信誓旦旦地说。
    一阵难言的,窒息的沉默。
    “噗嗤,”有人笑了,是那个一身紫的小骚包,“我这是头一次听着有人如此形容宗氏子。小殿下,你可知在江南一带,有首曲儿怎么唱的?秀哉宗家子,”
    他一脸玩味,“更甚美娇娥。”
    “江寒练!”那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儿重重一拍案牍,脸色铁青,“陛下面前,你也敢胡言乱语?”
    江寒练缩了缩脖子,一双大眼里却没什么惧意,反而亮晶晶的:
    “是,是,小臣知错。”
    定安帝摆手,“童稚之言,裴卿无需在意。”
    “陛下宽宏。”老头拱完手,便拍了下少年的头,“这些话,你怎么能当着你师兄的面说?”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
    “宗长殊成天跟个木头似的,他哪里在乎这个?”
    什么?宗长殊在这里?
    姚盼猛地一震,凭着直觉,望向之前她一直没看清的白影。
    那是一个白衣少年。
    肤白,细眉,唇红,面无表情。
    可不正是那个姓宗的!
    缩小版!
    跟她说的丑如门神,可是一点儿都不沾的。
    宗愿此人,不过弱冠便为太女师,拉着个帷布,就在惨白的帷布后边,给她讲了整整四年的学,为了得见庐山真面目,姚盼没少跟他斗智斗勇,却是屡战屡败。
    没道理啊,那些人给她透露的,都是宗长殊极丑,丑到有碍观瞻,所以才不让他俩面对面的,姚盼一直以为,宗长殊年轻时很难看,她可不信谢乔说的什么俊,甚至觉得这个伴读,应该不是他,谁知道,谢娘娘这回竟然说了句真话。
    姚盼百思不得其解,这回,他怎么来得那么早,身份还转了个大弯儿。
    宗长殊跽坐的姿势优雅而标准,将小腿压在雪白的襕衫之下,袖子盖着,只露出白皙的十指。
    修长,熨帖。
    将来篡位的那货,现在,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姚盼收缩了下短短的五指,算了,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
    听过姚盼和江寒练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宗长殊竟是什么话也没说,十分有涵养地站起身来,敛了敛衣襟,向她微微欠身。
    “宗愿见过殿下。”
    尾音轻,吐字软。
    垂着眼,颈修长,气质极好。
    这小子才十三岁!
    这么沉得住气。
    想到他是越州永兴人,不像汴梁这边的人说话那么清脆利落——嗓门大一点的,能把小孩吓哭。
    姚盼挺瞧不上这样的宗长殊,人五人六的,看着就讨厌。
    以前宗长殊每次在她面前亮相啊,跟座大山似的,时刻给她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她都不敢正眼跟他对视。
    这一个,啧啧啧,太嫩了。
    前世踹她那一脚的气势,她光是回想也怵得慌。
    虽然……他现在,也可以一脚给她踹地上的。
    但说白了,他这会儿只是一个庶民,想到这,姚盼底气也足了,哼了一声道:
    “就是你,要做梨梨的伴读?那梨梨要考考你!”
    定安帝按了她一下:
    “休得胡闹。”
    姚盼却不甘休,从她爹腿上跳了下来,拍手道,“这样,梨梨出一个对子,你,要在七步,不,五步之内对出!”
    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试探地放下小短腿,定安帝紧张地看着她。
    “请殿下赐教。”宗长殊不躲不避,少年郎的身姿挺拔,如一根朗朗青竹。长发简单束起,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姚盼站在第二级的台阶上,宗长殊淡淡望来。
    她一字一句道:
    “倘若奸诈,任尔叩头亦枉然!”
    “只要诚心,见君不拜又何妨?”
    他一步不动,孑然而立,淡掀薄唇。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他便对上了!
    如此敏捷的才思?
    一会儿,想到他对中的意思,姚盼便沉了脸色。
    而她爹,先一步说出她想说的:
    “放肆。”
    “长殊!”那老头儿也站了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君臣之礼岂可废?”
    又转向定安帝,拱手道:“早就听说殿下早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帝女有此良才,是太行社稷之福啊!”
    定安帝眯眼,却是看着宗长殊,捋须笑道:
    “少年人心比天高啊。”
    “陛下恕罪!”
    这下,就连江寒练也跪了下来。
    宗长殊立在那儿,半晌,也慢慢屈膝跪在了地上。
    可他跪着,竟也比姚盼高了一截。
    姚盼皱眉,鼻尖一动。
    这什么味儿?
    她猛一腿软,匍匐在了地上。
    宗长殊的身上,怎么有股奶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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