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愠怒里隐含着对未来的惶恐:“那群庸医!”
    阳光擦过屋檐下的风铃,影子投进殿内,风吹,样子那样的风姿绰约,伴着伶仃的声响,却恍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忧郁与烦躁。
    “自太后病重,陛下便不大来本宫这儿了。”
    潮云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婉声道:“娘娘又胡思乱想了,太子爷得陛下器重,您的福气还长着呢!”
    有秋日干燥的凉风徐徐贯入,扑在面上,却似要带走她身体里艰难积蓄的水分,将她逼向不敢鲜活的枯脆。
    失宠,衰老,这样的字眼仿佛雪亮的利刃,毫无章法的刺在皇后的心口,她急于见到她后半生的依靠和福气:“太子呢?倾禾呢?”
    倾禾公主和太子,皇后所出的儿女。
    潮云含笑道:“太子这会子还在文华殿听课,公主是伺候了您午歇才走的,您忘了?”
    皇后点了点头,似乎被孩子们稳固的地位所安抚,旋即又急切道:“你陪我去看看太子。”
    自做了皇后,白凤仪一向自矜身份,潮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自称“我”。
    潮云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跨进光线里,温和的仿佛没有自己的脾气,轻轻应了是,招手让小太监去传輦。
    天空的蓝是剔透的,在日头下碧莹莹得好似一汪上好的翡翠,将薄薄的白云衬的越发白的仿佛将死之人的面孔。
    延庆殿前漫地铺开的墨玉砖石,是皇家宫殿御用的,因为敲之有金属之声,便称为金砖。
    金砖乌沉沉的,将刚过午时的日头一反射,竟是一片晃眼的白芒,秋日里的凉爽却也成了沉闷了。
    延庆殿里安静极了,禁军统领杨修一身冷硬金属盔甲与一身深紫曳撒的秦宵一左一右守在禁闭的殿门口。
    其余宫女太监都撤去了偏殿。
    连廊下的雀儿也被小太监摘走了。
    仿佛是怕那一声滴沥婉转的声儿落在皇帝耳中也成了吵杂,而为御前轮值伺候的数十颗脑袋惹来弥天大祸。
    金秋难得的艳阳穿过明媚的花树,透过鹤舞风松的窗棂无遮无拦的照进殿内。
    几乎凝结的空气里,周恒的回话,说的不疾不徐,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皇帝会袒护徐惟,会暗示他将案子结为“栽害”。
    所有人证的口供,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复述的一字不差。
    而陈世爻和另外幸存的两名人证,颤颤巍巍跪在青砖石上。
    受过镇抚司刑罚的人,没有魂魄。
    陈世爻一遍遍承认自己是如何在战场上暗箭射死徐悦。
    另外两人又一遍遍讲述徐惟是如何收买他们,他们又如何将知情者全部不着痕迹铲除的。
    而他们又是如何在徐惟派出去追杀他们的杀手手底下侥幸存活下来的。
    沉重的雕花朱红大门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两个世界交汇处的秦宵,淡淡的望着不远处一树正发着嫩芽的白梅,似乎出神,似乎入神,仿佛要透过那枝头零星稚嫩的芽,看向遥远的某一处、某一人。
    记忆太遥远,已经模糊,只记得少年时初入宫廷不久。
    他掠不去身上世家子的骄傲,不甘于世道,不甘于此生无望。
    他桀骜,却被老太监随意折辱打骂。
    犯官的家眷,没有资格骄傲!
    然后一个小小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去一切谩骂。
    他记得,当他狼狈地从抱紧的膝弯下仰望过去,看到白梅一般的她盛开在眼底,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清澈而自在。
    她背光站着,而他的眼睛被打肿起,看不清她眉目,只听得旁人唤她七姑娘。
    他知道,养在延庆殿的那个小姑娘,便是她了。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秦宵。
    他所有美好的记忆,便从她嘴角的笑意开始。
    那笑仿佛一盏雪原里的灯火,指引了他新的方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如同你的名字一样,何处不能高飞、何境地不能自在呢?”
    秦宵抚了抚曳撒内中衣上的折枝白梅,缓缓一笑,他的自在都在她的笑意里,一直都是。
    而殿内的徐惟听着已然十分清楚,周恒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这些人证物证,早就将案件的前后贯穿,刻在周恒的脑子里,反复、反复的上演。
    皇帝清楚,为何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在其中。
    周恒不可能为了一个死去几十年的朋友来对抗他这个皇帝,却势必要惩罚徐惟的贪心与狠毒。
    皇帝的语调如护城河中的水流,平静之底,有暗礁棱角分明的弧度:“周恒所指之罪,徐惟,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
    徐惟的五官一如少年时,带着几分俊秀的洒脱,而紧绷的下颚出卖了他此刻的惊惧。
    他看着皇帝的神色,只觉什么也瞧不出来,他的神色平静极了,便如同此刻无风下的御花园莲池的水面。
    而他看过来的眼神,却仿佛一道强烈的光,直直打进他的心底。
    年少的时光里,在他与皇帝曾有过的默契中,那种眼神,他见过。
    那是警告!
    他不希望这桩案子再被深挖下去!
    闻言,徐惟真切的感觉到心底希望的巨石已然四散成沙。
    是啊!
    若是让天下臣民知道,是皇帝亲自定下的计划,杀死为大周征战杀敌的将军,以推他徐惟夺得爵位,为的只是能得到魏国公府和徐氏一族的支持,好争夺这个千万人之巅的位置。
    文官便罢。
    只怕百姓们会失望,他们仰望的宛若神佛的皇帝,连有功的战将也能轻易杀死,又如何将他们这样的蝼蚁放在眼中?
    而武将们心寒之余也会悲叹,自己的下场又将如何!
    皇帝如今计划着攻打大梁,一旦失了武将的心,这仗还未开打便已经显现了颓势。
    周恒!选了个很好的时机揭破此事。
    他是武将,他身后的英国公府和整个周氏一族在朝中、在武将中所占的分量亦是不轻。
    如今皇帝稳坐帝位,又如何会为了自己,得罪能为他开辟疆土的武将?让二十多年前的算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谁来求情都没用了!
    也无人来替他求情。
    岳父定国公没有进来,因为他还在偏殿与苏氏相对无言。
    而妻舅永安侯也进不来,因为皇帝也有帐要和他算。
    算计的何其精准!
    周恒就是要让他陷入绝境,无人能救!
    三十年了。
    他以为这件事再无人会察觉。
    却不想,在他的人生最为完满、儿孙绕膝之时,降来如此晴天惊雷。
    徐惟冷眼暼过周恒,知道皇帝的不折手段,他以为自己在皇帝眼中还有什么忠诚可值得奉献么!
    皇帝不曾为昔日的功臣回圜,徐惟无法辩驳,没有激辫,没有挣扎,磕头认罪。
    自周恒面上掠过,皇帝的目光恍若一潭深渊,乌碧碧的,望得深了,却也见不到底:“徐惟谋害当朝大员,证据确凿,削爵抄家,待秋后处斩!”
    只是判他秋后处斩,徐惟却不敢松了半分,因为他听到了,岳母施厌胜之术诅咒沈太夫人,而岳母身边的婆子,更要揭发她与妻舅夫妇毒害清澜郡主之事。
    他已然是罪人,他的儿孙即便不被牵连,徐家也容不下他们了,若是这几件事也被坐实,徐家之外,也再无人照拂他们了!
    周恒站在窗口,他的指慢慢磨砂着玉佩,窗外的花树妍影映在他冷眼的脸上,越显整个人如霜华澹澹。
    被皇帝视为眼中钉么?
    谁在乎。
    要攻打大梁,他早准备好了赴死,若是死在战场上,也是他身为武将、身为周家郎的归宿。
    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这些年,他带着他的念想,走遍了山水,也算完成了他生前未能完成的愿望。
    如今徐悦的仇也报了,该完成的他都完成了。
    没什么值得他留恋得了。
    周恒微微垂眸,眼底有清冷而温柔的笑意缓缓淌过,很快,他就可以见到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三十三年了,不知他是否在奈何桥旁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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