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流风将那两张纸选了出来, 灯影下他的眸色略有些深,唇边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
    无奇早在他把何勇的那张信选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关是难不倒蔡学士的, 所以这一幕早在她意料之中。
    有点说不清这会儿的心情, 惊讶嘛,只有很希微的一点。
    可说是高兴也不纯粹,或许是因为……
    突然发现还有人跟自己“想”的一样。
    就像是夜空之中的两颗遥远的星星,他们散发出的光芒, 有那么一瞬突然间交汇在一起。
    那种小小地闪光的愉悦,无法言说。
    她也带着笑回看蔡流风, 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不愧是蔡大哥。”
    蔡采石跟林森已经跳起身来跑到跟前, 迫不及待地:“怎么回事, 到底是哪两张。”
    “让我看看!”
    兵马司这些人所照着写的这些,为了防止混淆, 各人都在背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蔡采石先看了眼正面, 然后迫不及待地将那张后选的信翻了过来!
    然后他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双唇闭的紧紧地。
    林森定睛一看, 愕然失声:“是他?!”他瞪大了眼睛,觉着很不可能, 于是把震惊且疑惑的眼神投向蔡采石。
    蔡采石却看向蔡流风:“大哥,你为什么觉着这两张是出自一人手笔?不、不会弄错吧?”
    从小到大,蔡采石从没有一次敢质疑蔡流风的,但是这回他也跟林森一样无法置信,或者说,是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这会儿无奇正收拾桌上其他的字纸, 蔡流风也同她一起捡拾, 闻言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蔡采石跟林森赶紧又低头细看, 不约而同的目光炯炯,仿佛能把纸烧出一个洞来。
    无奇道:“蔡大哥,你索性说了吧,要知道我可用了一下午时间呢。”
    蔡流风把手中的其他字纸递给她,说道:“要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完全不一样,我是说连我都看不出相似之处,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分左右手写字,左手的字当然跟右手所写的不同。但要是同一个人同一只手所写的字,就算是经过苦练跟模仿,下笔的时候仍会不自觉地带些自己的痕迹,尤其是一些细节是难以改变的。模仿别人笔迹就算再像也终究是假的,只能唬一唬外行而已。”
    林森吐舌:“这个外行说的就是我们了。”
    蔡流风把两张信拿到跟前:“这两张,你们看……”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一滑,点了点:“这个‘道’字之‘首’,中间的两横,以及这个‘身’中的两横,对比看看。”
    两人定睛看去,却见那两道横杠竟是有些上长下短。
    蔡流风道:“这毕竟是写字者多年形成的习惯,积习难改。刚才我看其他人所写,虽然零星也有,但要么‘道’,要么‘射’,不像是这两张鲜明一致。”
    蔡采石把那两张信凑在一起,果然这两个字中间两道笔画如出一辙,第二道横杠都没有划到底,末尾露出一点空隙!
    但这空隙本就很细微,灯光下若不细看几乎也都忽略了。
    无奇笑笑:“有意思,本来想嫁祸他人,却不想反因而留下把柄。”
    倘若写字者用左手写催命信,自然不会留下破绽,但他偏要模仿白参将的字迹,左手生疏自然难以模仿的很好,故而仍是用右手,如此,便弄巧成拙。
    林森擦了擦眼:“天啊,我也得找个眼镜子来戴戴才行,这也能看出来?”
    蔡采石在解惑之余却有些心跳,他看着无奇:“你、你跟大哥发现的一样?”
    无奇点头。
    蔡采石屏息,看着信后面那个“冯”字,不敢说话。
    此刻蔡流风垂首问无奇:“你又是怎么察觉的?”
    无奇道:“我对于字体笔画之类的洞察当然不如蔡大哥敏锐精通,是从另一点上判断的。”
    “什么?”蔡流风笑看她。
    无奇的手指在那纸的墨划上轻轻划过:“你明明都知道了,怎么还问我?我可不敢再在蔡大哥面前班门弄斧了。”
    蔡流风轻笑。
    忽然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笑道:“蔡学士可在?”
    蔡流风笑容一收,回头对蔡采石道:“大概有个认识之人,我去应酬,你们暂且留一会儿。”
    说着又对无奇点点头,这才出门去了。
    三人靠在门口,只听外头寒暄的声音,那来人道:“任大人听说学士在这里,很欲一见,特叫我来请您过去说话,请学士千万赏这个脸啊。”
    蔡流风并没回答,那人非常的机灵,立刻说道:“要是学士这里有要紧的客人,那就不敢强求了。”
    直到此刻蔡流风才道:“不敢,只是跟舍弟几人吃一顿便饭而已,既然是任侍郎在这里,自当拜会。程兄请。”
    两人说着便离开了。
    蔡采石听到这里,回头道:“这个任侍郎,难道就是吏部侍郎任大人?”
    林森咋舌道:“这么说,竟是咱们的顶顶头上司了?”
    无奇已经把那些字纸都又收了起来,闻言说道:“蔡大哥贵人事忙的,今儿晚上好不容易抽空请我们吃了这顿饭,已经是难得了。我看这任大人身居高位,且又特意相请的,一时半会只怕回不来,不如叫人给他捎个口信,说我们先回去了,免得他牵肠挂肚的,应酬的也不安生。”
    如果蔡流风惦记他们还在等着,忙着回来,不免得罪那位任大人,而这位大人若真是吏部侍郎,那可是无论如何不便怠慢的,所以无奇才这么说。
    “还是小奇心细,”蔡采石连连点头:“那我跟人说说。”
    他出了门,找到跟随蔡流风的侍从,如此这般说了,侍从答应待会儿透信进去。
    于是三人便先出了门,这会儿天空一轮半圆的月,长街上人影憧憧,喧声笑语,街市里的灯光点点,璀璨耀眼,看着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
    无奇却也是很少这么晚在外头游荡的,见了这种景致,却也忍不住长叹了声。
    蔡采石问:“怎么叹气?是不是因为大哥没跟着咱们?”
    无奇摇头:“哪里,我只是觉着……这长街上的景致,看着倒像是一副画。”
    林森笑道:“这有什么,不是很寻常的景致吗?”
    无奇心中突然出现的,却是炮火连天震耳欲聋,满目狼藉,百姓四散的惨状。
    她把那噩梦一般的景象从脑中挥走,也笑道:“是啊,寻常才见真滋味。”
    蔡采石却问:“我们要不要乘车?”
    无奇回头看看:“不用了,把车留给蔡大哥,他还不知什么出来呢。”
    林森道:“那咱们先走逛逛,若是累了再雇一辆车不迟。”
    蔡采石惦记刚才的发现,忍不住问:“小奇,如果真是冯大人所写,那他……”
    之前怀疑死去的白参将已经惊世骇俗了,假如线索直指冯指挥使,那兵马司还不炸锅。
    此事大为棘手,一定得谨慎再谨慎。
    街上人多眼杂,无奇制止了他:“不忙,我有个主意,明儿咱们商议。”
    话音刚落,突然从旁边有一道人影闪了出来,唤道:“平兄弟!”
    蔡采石跟林森正在莫名,无奇的脸色却变了变。
    她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只是没料到居然又会在这里碰面!
    此刻那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满面急切地看着她道:“你你你叫我好等!”
    无奇正在干笑且心里盘算,林森疑惑地问:“你是谁?你刚才叫什么?”
    蔡采石也打量着来人,见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身着浅褐色缎袍,气质略怪,有点儿斯文气息,但又透着些许精明的市侩,叫人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
    这来者当然就是昨儿无奇遇见的那名卷书铺的段掌柜,见林森是无奇的同行之人,他便习惯性地拱手行礼,道:“鄙人……”
    还没说完,无奇忙咳嗽了几声,拦在前头:“段老板,我今儿有事,明天……”
    “又明天?”段掌柜的来不及跟林森和蔡采石寒暄,只看着无奇叫苦:“好兄弟,因你昨天一句话,叫我整整等了一天,望眼欲穿,怎么就失约了呢?我没了法儿,出来碰碰运气,可巧又遇见了,你又推明天?又是骗我!”
    这几句话说的太过亲热了,知情的自然明白,但那不知情的听来就有点异样了。
    林森在旁边听的眉头乱飞,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向蔡采石。
    蔡采石也是疑惑:“小奇……”
    无奇正想应付段掌柜,忽然听蔡采石又叫自己,忙回头又拦住:“菜头!”
    蔡采石一愣,眨着眼看她,不知怎么了。
    无奇左边是段掌柜,右边是他们两个,她很想先把段掌柜的打发了,可看他的样子却不像是想放过自己的。
    而且明日只怕也不得闲,就算推到明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先对段掌柜示意叫他稍等,才回头对蔡采石道:“老蔡,你先跟五木回去,我有件事要跟人商议。”
    “可是他是谁?”林森总觉着可疑。
    无奇看出他的警觉,急中生智地:“他、他是是我家里的亲戚,不妨事的。”
    蔡采石仔细打量,看那两撇小胡子实在碍眼:“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们家的人你哪里就都见过了,最近我还有个姑妈一家从郑州投奔来呢,你也没见过,”无奇搪塞了这句道:“总之你们先走吧,我说完了自然也回家了。”
    蔡采石道:“急什么,我们跟着你一起,说完了一块儿走就行了。”
    林森也道:“就是,我们也没别的事。”
    无奇其实也是愿意跟他们两个一起的,不过她跟段老板商议的可不是别的,而且段老板的身份也不能给他们知道。
    另一面……她一直都在段老板面前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只用了个假名字,段掌柜至今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要是让林森蔡采石跟着,一时半晌搞不好的话,岂不都两面暴露了?
    无奇不敢冒这个险,只说:“这是我家亲戚,他当然陪我一起回去了。你们先走吧,明儿再碰头。”
    不由分说的,她把蔡采石跟林森推了一把,回头对段老板一摆手,两人便忙去了。
    剩下蔡采石林森站在原地,蔡采石道:“有点奇怪,这真的是郝家的亲戚?”
    林森也难得精明的:“开始他们招呼的时候听着不太像啊,看着不像个好人。”
    蔡采石道:“那小奇就是有意瞒着我们,什么事儿他还瞒着咱们?”
    林森却道:“不过他开始的时候叫小奇‘平兄弟’,可见知道他的小名,难道真的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且不说他们两个原地议论,只说无奇同段老板赶紧走开数步,段老板得了宝贝似的,招手叫了一辆车,两人便跳了上去。
    马车之中,段老板抖了抖袍摆,笑道:“刚才那两位是……”
    “是两个朋友,”无奇道:“您可别怪我失礼。”
    段老板忙摇头:“哪里哪里,别的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赶紧写新的给我呀。”他眨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无奇:“什么时候才有?”
    无奇说道:“最近忙,所以暂时没有写新的。”
    段老板脸色一白,颤声问:“没有?”
    这神情跟语气,不像是没有新书,倒像是没了性命。
    无奇也跟他太过夸张的语气惊到,也不敢过分让他失望,便干笑道:“呃……我会抽空写的,只不过这两天实在忙的不可开交。”
    段老板的眉头凑成了一个八字,看着非常的愁眉苦脸:“平兄弟,这可不行啊,这样吧,不管你写的什么,只赶紧先给我写出来,没完的也行,我出双倍价钱怎么样?不,三倍?只要你愿意,四倍也可以!”
    无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奇货可居”起来了,便笑道:“段掌柜,哪里就急到这份上了?”
    “是啊,我是真的很急,非常的急,”段老板唉声叹气道:“平兄弟,我说的行不行?”
    无奇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有个想法,只是未必可行,想说给您听听。”
    “什么想法?”段老板的眼睛才透出一点光。
    这会儿棋盘街得段宅到了,段老板下车请无奇入内说话。
    两人落座,侍从送了茶上来,无奇说道:“我近来忙碌怕是写不了长的,但刚才您说写短的、没写完的也行,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前些日子起了个念头,您这儿卖的都是整书,我想着,能不能就用一张大版的纸,隔个四五天或者五六天就出一份,上面记载些皇都乃至天下发生的新闻故事,当然,我写的也可以连载其上,您说……”
    她缓缓说着,边打量段老板的神情,却见他慢慢地睁大了双眼,等无奇说到最后才忙道:“平兄弟,多大的纸,怎么出法,您再细细跟我说说。”
    无奇想了想,走到桌前取了一卷画轴展开,抬手上下比划了一下尺寸:“大约是这么大,上面划分为许多版块,就像是这张画一样,此处或许是花,此处或许是石,可以是时下皇都里的奇闻,也可以使高人逸士们的文墨,也可以是话本故事……”
    她说着,段老板已经明白了:“你是说,这一张纸上,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不错。”
    段老板如梦初醒,抬头想了半晌,喃喃道:“这的确是个绝妙的法子,但这个、需要很大的雕版……还有人力,还有、这可是首创之物,须得上报……”
    无奇见他已经想到如此之远了,便没有再说话,正要翻翻桌上的书,段老板抓住她:“等等!平兄弟,你不是为了拖延新书故意又想出个新法子搪塞我的吧?”
    无奇笑道:“这是什么话,若不是知道您是个与众不同的,我们认识又久,我还不敢也不愿意说出这法子来呢。”
    “是是是,”段老板赶紧答应了几声:“你这法子,我得再深想想,还得跟人商议,当然,事先一定得保密,你也不要对别人说啊。”
    无奇答应。
    段老板又巴巴地道:“就是那书,你可得尽快开始,什么时候能有至少给我定个期限,让我有个盼头,别叫我总是狗看月亮一样干等着咬不到。”
    无奇心里,那个令她惊艳的人突然一闪而过,她笑道:“我已经有了一个,这样吧,半个月后给你新的如何?”
    “半个月……”段老板沉吟:“七□□不行?”
    “不行不行,至少十三天。”
    他不屈不挠地讨价还价:“八天。”
    无奇摇头:“十天。”
    “九天!九天最多了,再多等我怕我的脑袋……”段老板嘀咕着,却又戛然止住,委屈道:“平兄弟,你也说我们人认识两年了,你就算是发发慈悲?”
    无奇听他说什么“脑袋”,只当是他变着花样吓唬催逼自己而已,叹了口气:“行,那就九天,我不吃不喝也弄出一个来。”
    段老板喜笑颜开,连连拱手作揖:“我必给你烧香,希望你文思泉涌早出佳作。”
    无奇嗤地笑了。
    两人说到这里,天色不早,无奇便告辞。
    段老板立刻叫了个小厮来把自家的马车备好,送无奇回家去。
    马车载着人已经转了弯,段老板才摸着脖子回屋:“唉,脑袋啊脑袋,这么精明能干的脑袋可不能有事。”
    他贴身的小厮笑道:“老爷,那哥儿是什么人,平日里都是那些人求着老爷的,怎么今日反过来了?老爷还得好言好语地求着他?”
    段老板哼道:“多嘴,你要是也能写出让主子想看的话本,我自然也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小厮吐舌道:“小的愚笨,那可真不能了。”
    段老板坐回椅子上,手抚着额头,喃喃道:“总算是有了可以交差的盼头,明儿我得去见见主子,好歹让他宽宽心,最近不知怎么,主子格外烦躁……别一不高兴真把我的脑袋摘了。”
    且说无奇乘车往回,这会儿夜深,路上的行人都少了。
    无奇想着刚才跟段老板的谈话,隐隐觉着哪儿不太对,她本觉着段老板是利字当头,可现在回想,他好像不是为了钱,反而像是……
    马蹄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响亮,无奇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夜影深沉,今夜回去晚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交差。
    又想起明日要做的事,便又拧眉暗自忖度起来。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听到马儿一声嘶鸣,马车毫无预兆地陡然停住了!
    无奇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从车厢里滚到了车门处,差点儿就冲出去了。
    她惊魂未定,耳畔却又听到一声惨呼。
    无奇忙抬头,却见赶车的跌在地上,面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名黑巾蒙面人,手中拎着一把刀,正向着她逼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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