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又是同样的舞姿,杜尔迦看着看着,眼中竟擎满了泪水。
    光影交替划过她的眼底,
    朦胧中她被火海遮盖了视线,
    虚幻的火光将她吞没,
    面前的宫殿不见了踪影,
    她赫然站在结冰的恒河上。
    湖边立在一个女子,那身形和样子都和之前梦里的萨蒂还有现在的自己没有两样,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泛起,似是比萨蒂和自己多了一丝温和的暖意。
    女子手捧林伽像,虔诚的做着祷告,祈祷的女子并不知道远远的树林边际有一抹身影一直注视着她。
    杜尔迦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是萨蒂的丈夫,那个擅长跳舞的男人,他面无表情,眼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温柔。
    或许,这个女子是萨蒂的转世吧,她在心里喃喃的念着,正呆呆的发愣时却猛地刮来一阵春风,风里还夹杂着血腥味,眼前的树林里早已没有了人影,杜尔迦急急的朝着腥味起源的方向跑去,那个女子摇摇晃晃的站立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没有穿战袍,裸着双脚,身上沾满了各种血污,杜尔迦张嘴想要提醒她,就看见一只巨大的手将女子提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扭断了她的脖子,然后她的尸体被一群恶鬼分而食之。
    战场上顿时传来男子的惨叫声,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个男子再一次目睹了心爱之人的死亡而发出的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战场上的那些阿修罗在男子烈火般的舞蹈里被焚烧殆尽,她看见男子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伴随着毁灭之舞——坦达瓦舞,他在流泪,那泪水也仿佛落进了她的心里,带着深情和自责,滚烫着她的灵魂。
    杜尔迦跟随着那怀抱着爱人枯骨的男子
    ,
    阿拉哈巴德河口,恒河与亚穆纳河交汇之地。白色的恒河之水与黝黑的亚穆纳河水泾渭分明,一白一黑,似两条丝带从遥远的天际飘落下来,在这里汇集在一起,跳着轻柔的舞蹈。
    那个癫狂的男子彻夜坐在岸边,喃喃自语,他眼睛深陷、浑身尘土、头发纠结、像一棵被雷击倒已经蒙上了死亡阴影的大树,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悲惨和邋遢,他不再如当初般是众神的骄傲、天界的雄狮,也不见了和萨蒂在一起时那抹阳光般秀美的笑容。若不是亲眼所见,杜尔迦很难相信他就是那个在众神的祭祀上舞出绝世舞蹈的男子。
    他的怀中,仍然紧紧搂抱着他心爱的女子,他对着明亮的月亮喃喃自语:“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你看见了吗?我亲爱的米娜。这美丽的月光犹如我们第一次相会那晚的月光一样。
    你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什么话也不说,那么,你是对我表示赞同吧?
    可是我最爱的你啊,已经睡了很久了,为什么你总是不醒来呢?  我真是很想念你的微笑呵。
    你纱丽上的珠饰掉了下来;这都怪白天那群愚蠢的村民,他们对我和你投掷石块,有的落到了你的身边,没有打痛你吧?
    还好,他们没有把你从酣梦中吵醒。可是他们竟然叫我疯子,还说我带着可怕的东西四处乱走,像个火葬场里的活鬼一样令人恐怖憎恶。啊,他们都瞎了吗?他们竟把沉睡在我怀中的、仍是这世上最美丽女子的你叫做可怕的东西——这岂不是太荒谬了吗?
    起风了。
    杜尔迦看见男子又将怀里的枯骨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你不会冷吧?希望你不要着凉才好。你知道吗?雨季来了又去;我数过花朵盛开的日子。这世间竟已走过七个年头了。
    我们的旅行还没有结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路的尽头;所以我也猜不出来你什么时候会醒。不过,你愿意睡就睡吧,我会抱着你走完全程的。我答应你会带你回我们的家,有着明亮雪峰的吉罗娑山下明镜一般的玛那莎圣湖——那里有你最爱的杜鹃。希望我们回去时是春天,这样你就可以一睁开眼就看到它们怒放的样子;那时侯你就会醒来对我笑了吧。我一想到这些,就会觉得很幸福;就算没有了梵天给我的一切——天神的崇敬,永生的生命乃至这个世界——我也不会有丝毫的遗憾。”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抱着枯骨向河边走去。
    “你看,我曾经答应带你走遍七山七海之间,来吧,我们第七次来到恒河边,你快看啊,这河水在月光下也是那么洁白,它从天上流下来,曾经荡涤沙迦罗王六万子嗣的灵魂,使他们重新升上天界,我们一起去沐浴这圣洁的河水好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亲爱的希达?我知道,你还在沉睡,就像毗湿奴(薄伽梵)要沉睡整个雨季一样。”
    他捧起河水,小心翼翼地洒在希达的脸上,水中映着焦枯尸体的倒影。
    杜尔迦的心被紧紧揪住,她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心痛,这种痛苦就好象要把她撕裂成两半一样。
    男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用试探的目光窥视着河水中的倒影。
    “幻觉——这是怎样一种令人发疯的幻觉啊——我竟会觉得我好象已经失去了你,并且已经失去了很久一样。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抱着那具枯焦的躯体在荒野中凄凉地狂笑……
    片刻之后,他自失地笑起来,向着天空狂吼:“这种幻觉是无根无据的,就像那些挂在林中的蔓藤一样。你好好的在我怀中,而再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分开了。你和我在一起,永远永远。  ”
    他狂笑着,继续前行,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带着心爱的人回家,回到那明镜般的玛那莎湖畔,回到他们简朴而又温暖的石屋。
    晨曦中,村落中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田野里,孩童驾着牛车缓缓驶过,白鹳悠闲自得,远处,大雁成一字形飞来,低飞在碧绿的稻田上空,好一片田园景象;雾霭中的巴拉特浦,仿佛是人间的秘密乐园。
    村边,一群村童恐惧地看着湿婆怀中焦枯的尸体,石块雨点般地向他飞来
    ——疯子,疯子!
    湿婆转过身去,用背阻挡着,生怕石块落在萨蒂身上,雨点般的石块打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湿婆弯着腰将那具枯骨紧紧护在怀中。
    他低头看了看那具枯骨,咧开嘴傻傻的笑着,“你没事吧,这样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杜尔迦捂住自己的嘴,眼中的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她悲伤地看着眼前这个癫疯的男子,感到一种无法弥补的惊天的伤痛。
    一个痛苦的男子,抱着爱人破碎的身躯在荒野中低声地呜咽……  这是怎样悲惨的景象啊!
    “我没有忘记我们的诺言;我仍会带你回家,我会把你的骨灰撒在玛那莎圣湖边,而我也会到吉罗娑山上去修苦行——这世界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玛那莎湖会映出雪山的倒影,这样我们依然离的很近很近。
    这样,你仍会在我身边。
    这样,当我午夜梦回泪湿枕边,我仍可以感到你依稀的气息。
    这样,当我整夜无法入眠时,我还可以把照在我额上的月光想象成你的轻吻。
    我爱你……”
    苦行的生活终于可以使男子获得心灵上的平静。他不再会时不时地发狂,思念的痛苦也渐渐不再那样令他难以呼吸了,大多数时候,他会坐在吉罗娑顶峰的冰雪之中思考这世界的善与恶,本原和表象,真实和幻觉。他似乎变得更加冷漠了,  冷漠到终于可以不再想那个影子。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时常站在雪山之巅俯视玛那莎圣湖畔;不知道为什么,也许那地方对他来说仍是充满了回忆的地方——那些无论何时何地隔着亿万时空都在他的耳畔轻语的回忆——也许仍是害怕?
    雪山依旧,
    圣湖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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