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阵骚动,随着明晃晃的火把蜂拥而至,宫里值夜的人瞟见树下两道黑影,纷纷朝这边厉声大喝。
    “救人……”阿笙两个字才刚呼出口,却被荀彧抬手掩住嘴,低低劝止:“别叫他们。”
    言罢,他缓缓从她怀里坐起,咬了咬牙,吃力地扶住她的肩从地上站稳,声音仍旧沉稳温和,朝前来的侍卫们道:“我适才饮酒不知节制,才不慎失足跌倒在地,并非是什么贼人。”
    “令君保重身体。”众人见是尚书令荀彧,纷纷恭谨地跪地问礼,“我等有眼无珠,天黑目昏,冒犯了令君请恕罪。”
    荀彧摆手:“无妨,你们都散了罢。”
    待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他突然一个踉跄向前栽倒,许是头重脚轻,一时竟再度站不稳。
    “我替你寻太医,他们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能救你。”阿笙心酸地拉他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欲冲出去,匆忙道。
    “别寻太医!”荀彧忽然出言相阻,伸手拉住她刚跨出一只脚的身体。
    “咳咳——”他捂着心口,下唇已被咬出一道青白色细线,“去医馆问一下罢。”
    阿笙闻言,一刻也不敢耽误,挽紧他半走半小跑地前往朱门,那里等着一辆她来时的马车。
    车夫外表其貌不扬的憨厚脸,粗糙的长发蓬乱堆于脑后,粗布衣服邋邋遢遢,却是列席校事府第一的大校史卢洪。
    阿笙将荀彧扶上马车,丢给卢洪一个眼色,按捺声音道:“去医馆。”
    马车辚辚,木轮滚滚擦过,她和荀彧单独而坐,在黑暗狭窄的车厢里默然无语。
    “你何必如此。”阿笙突然深吸了口气,泪水就势憋了回去没让他瞧见,尽管混杂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荀彧望了她一眼。
    车外风很凉,深夜的星寂寥惨淡,漫天散落,映得她眸子也有些晦暗。
    她盯着他,轻声说:“你替皇帝饮了鸩酒,是在牺牲你自己,用来保全他们两个人对不对?”
    见荀彧不回答,她稳了稳被马车颠簸得不断摇晃的身子,继续道:“你既不可能让陛下身犯险境,也不愿让他怀疑是孟德授意在酒里下的毒,毕竟在此时此刻,最有可能想弑杀皇帝的人,只有曹孟德。你其实最清楚下毒之人的意图,若是真得了手,他们二人一死一伤,这是你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月光掠进来,给他的侧脸染上安静与坚毅的力量,鼻梁高挺,眉骨优雅,勾勒出一个男子完美的轮廓。
    只是衣裳上的血迹斑斑驳驳,格外触目惊心。
    还有他的白发,一点一点地渗进原本漆黑的鬓角,肆意蔓延出寸寸缠绕的白雪,在月光下有些辨不清颜色。
    他怎么也会老呢。记忆里的荀文若应该永远年轻气盛,绝代风华的呀。
    讽刺的是,只有此刻,他才会这样靠在阿笙的肩膀上,却平静得不发一言,让她猜不透身旁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又不敢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测他。
    马车在深夜长寂的街上疾驰,周围三里过去,没有半点人声,只余马的嘶鸣和阿笙急促紧张的呼吸交错,平空给黑夜蒙上阴影。
    “彧平生立身处世,只求无愧于内心。”他猛地咳嗽了一阵,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才说罢一句话便被喉中涌出的鲜血堵住,牵出唇角的血丝。
    “我不要你无愧内心,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阿笙忍不住用袖子去擦拭,激动地叫出声,顿时惊起驻足在街边梧桐树上的归鸟,“你是为自己而活的,文若!既不是为皇帝,更不是为了孟德,你最应该爱惜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你所以为的其他。天下不能没有荀令君,更承担不起你所做的牺牲,这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很想脱口而出“你活得太累了”,但又吞了回去。
    适才搀扶他上车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那双手腕瘦弱得不堪一握,触上去皆是凌厉的骨节,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筋肉。
    趁此刻她认真打量着他,发现他的脸庞也布满憔悴的神色,眼底里的红丝盘根错枝,双颊清瘦,颧骨高耸,薄唇因为忍受痛苦而紧紧抿着,倏而以手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待平静后,他道:“这是彧的选择。”
    话语简短,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倏而,一道闪电划破上空,透进来刺目白亮的光。
    雨随即打碎宁静哗啦啦地从天上肆意掉落,打在车上响起啪啪的震响,溅起一片泥泞。
    顿时,道旁的民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开窗声,百姓们从梦中惊醒,慌忙收起晾在外头的衣服,以免遭到暴雨的进一步侵袭。
    有的姑娘婆婆们开始抱怨天气的阴晴无常,相互对街间高声叽叽喳喳,整条原本安静的街道立时热闹起来,在哗然的大雨间更显喧嚣。
    阿笙望着身边的荀彧,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向窗外大声喊:看吧,这就是你们最敬爱最仰慕的尚书令荀文若,你们不用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吃不饱肚子,而能得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可曾想过他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天下,多么呕心沥血忠诚尽力,可他如今却快要死了!
    什么经天纬地王佐之才,什么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少时以为是至高赞扬,到头来,原来不过是一个诅咒。
    她弯下腰曲起膝盖,想哭又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偏偏这竟是他所做的选择。
    她无辞可答,只想抱住他好好地大哭,把眼泪放肆地流个干净。
    这时马车停了。
    “吁”的一声,卢洪恭敬地侍立一旁,禀告道:“报令君、夫人,前面医馆到了。”
    角落里有把雨具,阿笙伸手过去捡起,握紧荀彧的手臂往外走。
    她先打开伞跳出车厢,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下来,稳稳地搀住这副虚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肩让他能够倚靠。
    医馆里除了几个半夜急病赶过来的百姓,此外只有一位鹤发郎中。
    病人们疼痛的闷哼与哭叫响成一片,郎中忙得脚不沾地,时而奔走,时而停驻,摇了摇头让有的无力回天之人的家属准备后事。
    阿笙先扶荀彧坐下,郎中见这边有人过来求诊,先略略扫了一眼,顷刻却面色大变,急忙走过来道:
    “这位官爷怕不是误服了毒药,鸩毒已侵入五脏六腑竟还能强撑到现在,老朽着实前所未见。快,请官爷躺下,待老朽切脉再观。”
    阿笙握着荀彧的手都在抖,他却比自己镇定得多,始终神态自若地依照郎中的嘱咐躺在榻上,被后者把着的手腕泛出鸩毒特有的青紫,一丝丝在身上肌肤里蔓延开来。
    这时他终是撑不住,闭眼陷入了昏迷。
    郎中端详着他的面孔,静静地细切脉象,片刻后银白眉峰却不自觉扭到了一起,乍然发出疑惑的神情。
    见郎中沉吟不语,阿笙不禁急了,慌忙问道:“先生,他现在怎么样?”
    “夫人莫急,官爷救倒是能救。或许是下毒之人经验浅薄时间仓促,此鸩毒量少并不致死,老朽斗胆针灸调理一试,可保官爷性命无虞。”郎中捻着手里的银针,“只可惜官爷纵使能安然,却难保无恙。”
    “先生此是何意?”
    “自古鸩毒药性最为剧烈,即使量少,恐怕也对他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健康也必定会因此受损,这些都恕老朽无能为力了。”郎中无奈地摇头道。
    这其实都在阿笙的意料之中,能救回荀彧已是万幸,她再不敢为此责难郎中。
    于是她沉沉颔首,弯腰躬身作了个礼:“先生只要能救他,如此大恩我已是感激不尽,必当重重酬谢。”
    眼见郎中要脱下荀彧的外裳施针,她立刻退出去回避,在庭前焦急踱步,没有心绪浏览四周清幽的风景。
    “卢洪大人,本夫人欲烦劳你一事。”阿笙举起腰间的令牌,向候在门口的卢洪道。
    他当即顺从下跪,见司空令牌如见其亲临,诚惶诚恐地回答:“夫人尽管吩咐,小人岂敢不从,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笙点头:“你派埋伏在宫里的暗线兄弟们,调查今晚出没过御膳房中的侍卫宫人,把体貌矮小之人悉数记下,分头跟踪,哪个与一身量长大的男子来往密切,立刻拿下。”
    “是!”卢洪低声允诺,当即离去办事。
    “等等!”阿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赶忙叫住他,“不要向外透露任何有关令君重病之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便前功尽弃。”
    卢洪会意,领命上马,他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雨衣的霜霜便踏了进来。
    “姓卞的,你个言而无信的女人!”
    一见到阿笙,她脸上顿时露出不悦,没好气地捋了把被雨淋湿的袖子,气得恨不得戳阿笙的额头,叉腰道:“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宫里找了你半天!我让你在御花园等我,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要不是有侍卫告诉说看到醉酒不适的荀令君,我才猜测你会带他来这儿。你怎么不去找太医,怎么在这里问诊?”
    阿笙一思量,终是怕消息走漏,知道霜霜这张嘴向来瞒不住什么,便往轻描淡写隐晦了说:“尚书台事务向来繁多,令君本已经辛劳过度,一时也饮了不少酒,故此才会晕了过去。”
    霜霜同情地唉了一声,望了望她。
    **
    阿笙守了一夜未合眼,头有些晕眩,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颤颤巍巍竟差点摔倒。
    刚进来看望的霜霜见状,给她热了碗米浆端过去,“你先去外面透透气,我在这帮你看一会儿。”
    她吸了吸鼻子点头答应,揉着因疲惫而红肿的眼,随后轻轻地推开门,怕惊扰了荀彧的休息。
    慢慢在檐下徘徊,她眺望着上午的天空,看着天边的云交织重叠。
    瞬间,门“吱呀”一声打开,霜霜探了头跑出来,惊喜地冲她大叫:
    “令君醒了!”
    脸上掩不住由衷的喜悦,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只是她似有难言之隐,手指捏着衣角不停摩挲着,眼神也有些游移,犹豫地反复瞥向阿笙,嘴唇上下张了张,仿佛有话却不敢说出口。
    阿笙本来兴奋的心顿时下沉,隐隐约约地知道必定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停下脚步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你大可详细讲来。”
    这时霜霜的脸色顷刻大变,眉毛往下一垂,撇起嘴巴哭丧着脸:“令君他……他虽然醒了,但脑子都不太清楚了,跟原来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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