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惹得另一个男子惊惧大叫,连连磕头,闭上双眼不敢看同伴的模样,嘴里“哇”得一口吐出腹中秽物,闻到血腥气后喉咙愈发作呕,顷刻面如土色。
    “卞笨,这……这这……这怎么死人了啊,你们怎么闹出人命来了啊?”
    外面动静闹这么大,饶是屋里的荀彧再懵懂,也忍不住抛下熏香凑过来看热闹。
    见到地上横陈的尸首,他吃惊地睁大眼睛,顷刻面容“唰”一下发白,指着尸体错愕地询问阿笙,一副难以置信的讶异。
    听到他不再理智却仍旧温和的声音,矮个男子明显呆了半晌,张开嘴巴震惊地盯向荀彧,“令……令君?!您怎么……”
    “怎么还活着是不是”阿笙不耐烦地打断他,狠狠瞪着,“你是否也没想到,荀令君会这么福大命大从你那杯鸩酒手里捡了条命?”
    “啊……”矮个男子闻言浑身一抖,鼻涕眼泪混合着流淌,唬得拼命在地上磕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饶命啊夫人,饶命啊大人,此事小人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啊!小人压根没想害令君,是令君自舍其身保了陛下,小人也着实没料到啊!何况袁绍和郭图以小人老小性命相威胁,小人不敢不听他们的话哪,小人愿招供一切小人知道的事情,只求大人们留条贱命!”
    不多时,他的额头已渗出淋漓鲜血,和绽裂的碎肉夹杂在一起,逐渐模糊不辨。
    “说吧,我只要听实话,再决定放不放你。”阿笙面无表情,点头示意他适可而止。
    矮个男子如蒙大赦地停住,眼前已被血液糊了一片,他也顾不上擦,喘了口粗气道:“郭图逄纪向来做事周密防备,小人也实在不知袁氏安插在许都的其他眼线还有哪些人,但却晓得一件事——”
    阿笙见他骤然停顿,似乎话中有话,斜睨了他一眼:“尽管说,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
    “袁氏那些谋臣们早对荀令君心怀不满,听闻令君出身世家大族,原本在袁绍帐下出谋划策,没过多久便跟随曹司空,他们眼见着司空在令君的辅佐下势力日渐强盛,风头怕是不久后就要盖过袁绍,便早就打了令君的主意。幸得老天开眼让令君安然无事,不过小人唯恐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令君,小人见令君如今神智大不如前,怕是挡不住那些明枪暗箭哪!”
    不知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述说时面色极为沉痛,全然是一副为荀彧着想的样子,看来确实是实话不假。
    这时几个黑衣校卫把尸首抬了下去,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在地上蜿蜒,如蚯蚓弯弯曲曲映在眼底。
    “荀彧横死,是天要丧曹贼,没有荀彧,许都必亡,曹贼必败,天命将尽归我袁冀州大人!”
    阿笙静静地瞧着那具冰冷尸体,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神色陡然凝固,一股寒气彻骨,漫得心无边无际地下坠。
    她情不自禁,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右前方惊惧不已的荀彧。
    像是头一回看到死人,他还是没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仍害怕地缩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唬死我了唬死我了。”
    他推开窗户,试图将传进屋里的血腥味驱散,浅绯的海棠枝适时地斜逸错落至面前,粉雕玉琢的花蕊微微绽开,染红了他眼角的释然。
    他抬起手腕似乎想摘一朵,但手指动了动,犹豫了几秒还是放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只怔忡地盯着它望。
    荀彧向来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就连不清醒时,也舍不得伤害身边事物哪怕半分。
    她绝不会眼睁睁地袖手旁观,让这么好的男子陷于危险。
    他自少时便心许天下安宁,忧劳百姓黎民,若他清醒如往常,必然不愿浑浑噩噩度过此生,阿笙纵然再怜惜他的身体,却也不敢违背。
    她对荀令君一向心存三分敬畏,六分感激,还有一分年少至今的挂怀。
    既非心悦,也无法窥探他内心那些滴水不漏决机天下的筹策,仅仅是对他一些浅薄的了解,已经足以了然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不在乎的又是什么。
    但对于她自己来说,独独不想看到他无谓地丧命,尤其是死于小人之手。
    “夫……夫人,小的能——”地上的矮个男人见她迟迟不语,以为她要变卦不肯释放自己,不禁畏缩地小声道。
    阿笙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后瞪他一眼,向旁边站立不语的卢洪摆了摆手:“把他放了吧,留条活口好回去告知袁绍郭图,他们的阴谋我等已尽知,早做好了对策应付他们,最好劝他们及早收手莫再打许都的主意。”
    “是是是——”矮个男人见她同意得这么爽快,不禁磕头如捣蒜,惊喜地叫出声。
    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他当即从地上一溜烟窜起来,腿都没打直就往外跑,只留下仓促的谢恩,“小人定当传达夫人之言,不辱使命!”
    卢洪一干人也随即告辞,道声叨扰,转眼就迅疾不见了踪影。
    阿笙想把荀彧扶回他的府邸,刚碰到他的手臂,他茫然地朝她眨眼,完全糊里糊涂,不知她要做什么。
    于是她干脆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用脑子都能想象唐思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就让他这么回去,偌大一个荀府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再者,荀彧失智的事情万不可向外界泄露半点,否则以她的能力,绝对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阿笙还在思索该怎么安置他,外面的大门被忽地扣开了。
    “报——”满身盔甲的士兵突然闯进院中,肩上覆盖的枯叶与灰尘沙沙抖落。
    他直接跪地,低头高声禀告:“禀夫人,司空遣在下来告诉您,张绣闻得大军已至,当即举兵投降,司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宛城。司空让您无须担心,言道二公子好得很,跟在他身边学习战场兵法布阵,还有典将军亲身教他习武。”
    张绣竟然舍得不战而降?
    阿笙惊讶地捏了捏鼻子,早就听说北地枪王悍勇非常,却在曹操兵临城下之际选择投降,甘心俯首称臣。
    但一想到张绣的谋士是那位惯于审时度势的毒士贾诩,张绣素日待这位座上宾执师礼,言听计从,必是贾诩从中斡旋起了大作用,她也不感到奇怪了。
    “那刘表呢?”张绣既降,她便询问起另一个老顽固。
    士兵却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刘表据有荆襄富饶之地,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迟迟要与主公对抗到底。徐晃将军和他部队作战时还受了伤,幸好有华佗先生施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佗先生也在宛城么?”她一听到那个名字,心忽地一动,眼瞳发亮。
    士兵说:“正是,刚巧华先生在宛城一带行医,司空就派人请他为徐将军诊治,他妙手仁心,几副方子下去徐将军便无大碍了。”
    那既然得知了华佗的去向,荀彧岂不是也有救了?
    她迫不及待地坐到荀彧旁边,平心静气和他商量,忽略他懒洋洋半眯眼睛的困倦:“令君,我们去宛城好不好?”
    荀彧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去那干啥?有何事吗。”
    他全然一副慵懒无所谓的模样,眼皮子像困得睁不开,阿笙忍住喊醒他的冲动,依然保持充分的耐心:“你不是不想读圣贤书心心念念要出去交游吗?宛城有许多名士大儒,你去会一会他们,把他们全部驳倒。”
    荀彧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眼睛微抬,歪头思考片刻,沉思了一会儿抛出个问题:“有谁值得我去吗?”
    “……贾文和。”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发现脑子里蹦出的暂时只有这个名字,干脆道。
    不料荀彧干脆甩头,“哼”了一声,直截了当地拒绝:“贾诩为人阴狠险恶,毒计频出,单为自保祸乱天下,可把大汉和百姓们害惨了,这笔账我荀彧还没和他好好算算,怎么可能与他为伍。”
    阿笙顿时哑然,止住他又要点燃香料的手,脱口而出:“曹孟德,他也在宛城。”
    “明公?”荀彧突然反应极大,如日光洒在脸上般笑起来,干净中透出温暖,清澈的眼似一湾碧水乍起波澜。
    他拍了拍手把尘埃掸去,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笑吟吟道:“你早说啊卞笨,明公在何处,荀彧就在何处,天涯万里岂敢不相从。”
    毫不犹豫地,他说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阿笙只觉胸口闷闷的,好像堵了块软绵绵的棉花,明明重量很轻,可就是沉得发慌。
    这感觉说不上来,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角落,把她的鼻子也挤出酸涩的感觉。
    他心底里其实是很信赖曹操的吧,愿意以命作陪,将腹中机谋巧略尽数为之倾囊,把整个颍川士族的命运也与曹操永远相系。
    可让他在曹操和他的大汉之间做个选择,阿笙非常清楚他会怎么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摇摇欲坠而强自支撑的刘姓宗庙。
    那块缺了一角的传国玉玺,却是他这辈子也不会放任被亵渎的东西。
    “发什么呆呢,走啊,明公肯定在等着我们了。”荀彧像是等不及了,边催促她,边熄灭了炉中星星点点的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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