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闻言谑笑着弯唇,从袖中扬起自己的右手,已被一圈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它颇为惋惜地叹气:“可惜了,在下恐怕要好一会儿时日不能习剑了,这是不是该怪到你头上?”
    阿笙笑一声,视线转向别处,发现阴暗逼仄的角落里迅速掠过一只老鼠,快得只见了一道黑影便消失了。
    “你怎么会大发善心救我?”
    “我又为何要告诉你?”荀谌瞬间收起笑容,尾音随着脚步声消失在幽暗的甬道远处,“或许卞夫人以后会明白。”
    **
    袁军大营。
    “张郃、高览!”
    袁绍一声令下,右手边的武将队列里旋即站出两位一身银铠的青年将军,立刻甩起披风,拱手跪于地:“末将在!”
    两人俱是英武不凡,飒爽的举止间涌起刚毅与利落,动静皆裹挟一阵迅疾的风。
    “孤命你二人即刻率三万兵马急攻曹军大营,击他个措手不及,教曹阿瞒首尾不能相顾,如此可报乌巢之仇。今日孤委卿等以重任,卿当勉力进攻,不得推阻!”
    张郃顿时大惊,冷汗涔涔而落:“主公万万不可!曹贼必有防备,只怕我等趁虚而入之计不可行哪!”
    “有何不可?”袁绍当即露出不悦的神色,蹙眉瞪视,“昔日田忌听孙膑之言,围魏救赵大破庞涓,如今孤也欲效仿此良策,莫非你当孤不知兵法?”
    “末将不敢,唯望主公三思!”张郃急忙拱手再拜,恳切道,“末将以为,当年庞涓皆因轻敌无备而中孙膑计策。然而今日曹贼向来用兵善稳,既亲身率骑兵奇袭乌巢,必已在其大营委派了一位长于作战的大将镇守,恐怕早已是严阵以待,虽兵力不足但胜在有备,我军应是急攻不下啊!”
    袁绍却是极不耐烦地摆摆手,疲倦地闭了闭眼,背过身去:“你与高览亦是长于作战素擅用兵,如何对敌不得?同样都为大将,为何汝等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要再拖延贻误战机,小心孤治你们的罪!”
    张高二人为难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正欲开口辩解时,早已聆听多时的郭图从梁柱背后转出,一双鼠目阴阴地打量着两人,倏而抱臂冷笑道:“莫非二位将军心生反意不成?在此推三阻四,可不是忠臣作为。”
    两人大惊,当即慌得双双“扑通”跪地,往石板上向袁绍磕了几个响头,唯唯告饶:“我等不敢!我等忠心天地可鉴,决不敢如郭先生所言妄起背叛之念,望主公明察!”
    “那还不快出发?”“啪”一声,铜制的虎符倏而掷于地,袁绍背手而立,金鳞铠甲的辉光刺入所有人的眼中,“倘若兵败,唯你二人是问!三日之内,务必要看到曹营大旗献上!”
    “是!”张郃、高览忙捧过那沉重如斗的虎符,低首向袁绍高声应道,“吾等不敢有负将令,当即刻出兵。”
    “索索”的铠甲抖动之声响起,尘土飞溅里二人已奔出帐外,点兵拔营。
    眼见前线战事紧张,袁绍不停在案前踱步,扫视着墙上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羊皮地图,心神不定地唉声叹气。
    郭图见状,不由得凑上前去,露出谄媚的笑容问道:“不知主公为何事忧虑?”
    “孤只恐张郃高览二人辜负了孤的期望,吃个败仗回来,空落得曹阿瞒耻笑。”
    郭图眼珠子一转,细长的手指拈着翘起的乌黑须髯,“臣正也为此担忧,此二位将军临行前对主公之行兵布阵颇有微词,张郃更是狂妄自负,自恃其才,恐怕胜算不大哪。”
    见袁绍陷入沉思,郭图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煽风点火,注视他说:“主公,依臣愚见,主公不宜过于信任张郃此人,不如派……”
    话语未落,前线战报忽然如雪片一般再次飞来,袁绍从斥候手中接过,视线稍微扫过几行便面色铁青,将其猛地往地上扔去,破口怒骂:“张郃高览这两个废物!区区曹营久攻不下,孤要这二人何用?孤要砍他们的头,按军法处置!”
    郭图一瞥主公这一反应便已猜到发生了什么,嘴角蜿蜒开意味深长的冷笑,眯眼道:“臣早言张郃高览皆有反意,想那曹贼大营必定空虚不过千人之数,我三万大军前往攻袭居然失利,非张高罪责还能为何?”
    “孤悔不该遣此二人担此重任,误我大事!”
    袁绍气噎塞胸,倏而“哗”地拔剑砍去桌案一角以泄愤,却犹自余怒未消,将那份宣告败绩的战报一点点尽数撕碎,纸片如雪花般从指间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众人皆悚然一惊,郭图自知袁绍对他最是信任,偷眼窥得袁绍脸色略微平静了些许,方才小步上前,“事到如今,主公应急召二人即刻回营,先收回兵权,再治他们个怠慢军心有违军令之罪,也好杀鸡儆猴。”
    “报——”士兵拖长的禀告声骤然钻进耳朵,掀起帐帘便朝袁绍急促高叫,“主公大事不好!张将军和高将军……他们……他们二人率所部兵马投了曹贼!”
    此报无异于致命重创。
    “反了,反了!”袁绍顿时两眼涨红,胸膛不停上下起伏,攥拳捶着自己的胸口以平缓呼吸,指着南边开始肆意咆哮,“孤平日待他们素来不薄,高官厚禄重爵哪一样没赐给他们,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刻居然叛孤,孤要杀光他们全族!用鲜血让他们尝尝背叛的滋味!”
    郭图不禁也心慌起来,张高反叛毫无疑问是在袁绍本就六神无主的心上又插了一把利刃,那三万精锐一失,恐怕真的大势已去。
    他这下,是怎么巧言令色也无法让袁绍安心了,只能闭嘴沉默,以免引火烧身。
    袁绍颀长的身躯重重跌坐回尊位,用力喘着粗气,大声叫道:“将那卞氏带来!”
    阿笙正用石子在墙上写字,突然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士闯进牢中,也不告诉她要干什么,径自一语不发地架住她的胳膊往外拖。自己身体压根动弹不得,硬生生被一路拖到了营帐中。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灰蒙蒙的天空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气味,地上到处皆是坑坑洼洼的泥泞,须臾脚上便沾满了潮湿的尘土。
    大营里如同一处万年冰窖,诸人尽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半个字,死气沉沉,僵冷寂静。
    “禀将军,卞氏已带到。”兵士俯身奏道,将阿笙的手臂往地上一甩,旋即转身离开。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负痛地揉了揉胳膊,下一秒,脖颈上突然多了双冰冷的手,刺激得她忍不住把脖子往后缩,那双手却径自加大力度,缓缓收紧,呛得她想咳嗽而却无法动弹。
    她惊恐地抬头,立刻对上一双怒极生恨的眼,眉锋如燃着火焰的刀刃,将近欲把肌肤一寸寸残忍割开。
    “贱人!”袁绍恨得几乎咬破嘴唇,从牙缝里迸出两个侮辱的字眼,手上猛掐她的喉咙。
    阿笙挣扎着试图推开他,窒息感如汹涌的浪潮骤然要将身体吞没,使劲上浮也不见水面的影子。然而袁绍看来是下了死手,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去推对方也都是徒劳,反而愈发激怒了他。
    她知道这样无端激怒对救命毫无用处,只能松开手放弃暂时抵抗,发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嘴唇艰难开合,努力吐出几个不成语句的字:“你杀我……没用的。”
    但很明显,袁绍正处于愤怒的风口浪尖,压根不去理会她到底在说什么。
    周围的谋臣武将更是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还有人亦抱有同样的怒意,那仇恨的目光恨不能亲手杀了她。
    阿笙用余光看了一圈他们的脸,最后失望地闭眼——没有那个人。
    她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难道那位荀谌一定会救自己吗?不说各为其主,再者除去偶尔见过的那几面,两人近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凭什么要冒着触怒袁绍的危险去救她的命?
    但如果是荀文若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丧命。阿笙极其笃定,正像倘若他落入险境,自己也会不顾一切救他一样。
    不过眼下,就连那点唯一可能的希望——荀谌也没了踪影,阿笙吊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找寻他,但是到最后,她也没看到那张有着最熟悉的五官却近乎陌生的脸。
    完了,荀谌没出现在这里。
    闭眼,听天由命。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之时,脖颈上紧缚的手突然松开了,大口大口的空气顿时涌入喉中,灌得她连连咳嗽了数声。
    捂住自己的脖子,阿笙不解抬眼,看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士兵跪伏于地,手中呈上一份战报,正疲惫地喘着粗气,应是不久前刚经历了场浴血恶战,侥幸逃生至此。
    她心里不禁一紧,悄悄斜觑袁绍扫视战报时的面部表情,呼吸瞬间停止,只余竹皮纸在寒风中抖落的瑟瑟声,以及自己这颗心脏在胸腔里扑通的跳动。
    “曹阿瞒!”袁绍忽然仰天厉声高叫,而后猛地低首,鹰隼般的目光骤然盯向正忐忑不安的阿笙,“既然如此,孤如今可以不杀你。”
    而后他大手一挥,几名手下迅速围拥上前,俯身听候命令:“吾等但凭将军吩咐。”
    “孤命你们即刻前往曹营,让曹孟德知道他的卞夫人如今在孤手里,是要冀州还是要卞夫人,皆由他曹孟德自己作出决断。若他还想要他的妻子活命,明日退兵回黄河以南三十里之外。”
    “诺!”
    正欲领命出发时,袁绍突然道了一句:“且慢,孤还要送老朋友一件礼物。”
    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面前愈加显得瘦小的阿笙,嘴角上扬出一个狞恶的弧度,不急不慢地说:“曹阿瞒素来最是狡诈,没有点证见他又怎会信呢。”
    他一步步逼近她,随即竟拔出腰间匕首,凛冽的锋芒在刀尖一闪而过,晃花人眼。
    “孤总要让他尝些代价!”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暴怒,兀地刺痛耳膜,“孤要割下你的手指,装在木匣子里作礼物送给他。卞夫人不妨猜一猜,当你的夫君收到这份孤精心准备的大礼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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