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却在此时响起来,杨妮儿以为是杨宝莲,她正想要去换衣服,盛夏天气做饭,让她的衣服里外都湿透了。
    杨妮儿接起电话,语气颇为轻松,她笑盈盈的,声音里都盛满了笑意。
    “喂?”
    那头明显愣了愣,短暂的沉默之后,陈拓的声音响起来。
    “我在楼下。”
    杨妮儿茫然四顾,一瞬间有些犯傻,她清了清喉咙,傻乎乎地回了句,“陈总,我不是宝莲姐,我是杨妮儿。”
    那头明显生气了,竖着喉咙,冷冰冰的声音,“我再说一次,下来,就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电话被挂断,杨妮儿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她看了看挂钟,六点三十五分,她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前胸湿了一大片,后背也是一样,薄薄的九分裤贴在身上,是她上班的装束,已经穿了一天,隐隐有些汗味儿。
    杨妮儿想了想,最后还是进了卧室换衣服,她随意拿了件白色的宽松大t恤,一条牛仔短裤,头发盘了盘,露出光洁的脖子。
    出门的时候,分钟已经走到四十五,杨妮儿叹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如果陈拓已经走掉,明天会不会给她穿小鞋?
    七点不到的样子,天色还没有全黑,小区里已经放暑假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有些被妈妈或是奶奶拎着耳朵喊回家去吃晚饭,有些还在疯跑,杨妮儿从他们中间经过,故意磨磨蹭蹭,下意识地希望陈拓已经走掉,那样她就可以继续把头埋进沙堆里,当她的鸵鸟。
    杨妮儿还在胡思乱想,远远听见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就像某个让她害怕又渴望的男人声音一样,刻意又不刻意,压着喉咙,似乎被蒙在什么东西里。
    她往车的方向走,车窗开着,冒着丝丝缕缕的烟味儿,一只手肘搁在车窗上,陈拓坐在车里,人微微后仰,全部重量压在靠背上,眼神冰冷,紧紧盯着她。
    杨妮儿走到车窗边,保持着适中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她微微弯下腰,同陈拓对视了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太阳开始以很快的速度落下去,几栋建筑物中间的地平线上映出浓烈的橘黄色和金色的调色盘,几只飞鸟在那样的背景里匆匆掠过,伸着翅膀,昂着头颅。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碾过,耳膜嗡嗡鼓动,杨妮儿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有些累了,工作了一天,疲惫的身体,还有心灵。
    她又回转头,下垂的视线注意到陈拓指尖的烟头已经燃尽,他被烫了一下,却完全没有颤抖,他将烟头从车窗的另一边弹走,然后又回头看她。
    “我不喜欢女人太作。”
    杨妮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她重新挺直身体,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身边时不时的有人经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她被困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拓从车上下来,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领子耷拉着,袖口挽得老高。
    他散漫地站着,又想去掏烟,可能是想起来烟盒被扔在车里,后来懒得重新进去拿,索性作罢。
    可是他开始不耐烦,锁着眉头,下巴上微微有些泛青的胡渣,他用视线锁住她,语气不善。
    “说话。”
    那一瞬间,委屈排山倒海,像巨浪一般将杨妮儿淹没,她瘪着嘴,红着眼眶同陈拓对视,倔强和不甘一如十六岁那年。
    “你要我说什么?”
    “你同王浩男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吧。”
    “杨妮儿,好自为之,别以为我是那种会被女人拿捏住的男人。”陈拓几乎已经咬牙切齿。
    “我从来没有那样以为过,”杨妮儿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你想这样认为,那也随便你。”
    陈拓跟随着杨妮儿的脚步,往前逼了她一步,看得出来,他调整了下情绪,不再咄咄逼人,尽量缓和了语气,甚至还转换了话题。
    “我出差这么久,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杨妮儿摇摇头,另一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几乎只剩下最后一点,她眼睛的焦距落在陈拓身后,头发里又隐隐沁出薄汗,“陈总,我做过别人的情妇,那个人还是你的亲兄弟,我明白那种感觉,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我想了一下,不是,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觉得…”
    陈拓几乎立时黑了脸,杨妮儿初次见他时候那种浑身散发着阴郁的可怕感觉又回到他们中间,他捏住她的下巴,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
    “你觉得什么?你不想当我的情妇?我们两个的关系,要你说了算?所以你在我面前让别的男人摸你的头发,给我下马威?”
    杨妮儿闭上眼,眼泪从眼角顺着一侧脸颊滑落,她轻轻啜泣了声,重新睁开眼,陈拓离她很近,额头几乎相贴,她平复了情绪,温顺下来。
    “陈总,你要是想睡我的话,正好宝莲姐今天不回来,你跟我上去,我陪你一晚上,明天太阳出来,你我就还是从前的关系,你是老板,我是员工,行吗?”
    陈拓揪住杨妮儿的衣领,将她一把惯在墙上,他不再说话,只转身回到车上,车子很快发动,五十米之后转弯离去,汽车尾气还没消失在视野里,天就黑了。
    第33章 岁月里的留沙(八)
    这一晚, 杨妮儿睡得香甜,梦里一片空白,贫瘠到什么都没有, 六点半的样子, 杨妮儿醒过来, 没有拉窗帘的玻璃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有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落在窗台上, 探头探脑地偏着脑袋朝里张望, 憨态可掬。
    杨妮儿随意收拾了下自己,照例是简单的短袖加中裙,头发散在肩膀上, 一侧夹了只咖啡色发夹。
    她坐了第二辆班车过去厂区, 郑红萍已经到了,据她说是她老公特地开车送过来的,杨妮儿笑笑, 心思不在她身上, 为了不冷场,随口问了句,“宝莲姐怎么还没来?”
    两人起先都没当回事,可当时钟渐渐指向九点,杨宝莲依然毫无出现的迹象,杨妮儿往她和杨宝莲住得公寓里去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 一直都无人接听。
    九点半的样子, 陈拓打电话过来,他今天要去“中山大厦”的工地例行视察,按照往常习惯, 都是杨宝莲陪着过去,陈拓估计是还不知道今天杨宝莲莫名其妙不见踪影,电话里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愠怒。
    等到十点多,杨宝莲还是不见人影,能联系到她的方式,杨妮儿都试尽了,陈拓已经下楼,估计这会儿正坐在车里等,杨妮儿只要想到这点,就觉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尽了办法拉拢郑红萍,想让她陪着陈拓去工地视察,郑红萍起先还找各种借口推辞,之后就开始翻着白眼拒绝,后来索性躲进厕所里,任她怎么呼喊都置之不理,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杨妮儿被吓到几乎惊跳,她挣扎了会儿,终还是背上手提包,下楼去找陈拓。
    杨妮儿低着眼睛,弯腰钻进副驾驶座,陈拓正坐在后排座位上看当天的报纸,杨妮儿坐定后,他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低声吩咐司机,“老刘,开车。”
    郊区距离中山路还有一段距离,许多街道也还是土路,车子有些颠簸,车上的三人沉默着,气氛尴尬。
    不知开了多久,一直到杨妮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车子才停下来,老刘稳重的声音响起,“陈总,到了。”
    陈拓似乎也睡着了,他揉着眉心费力醒过来,人有些昏沉沉,他对着老刘身边的后视镜看了眼,杨妮儿已经下车,站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人好似被涂了一层光晕。
    老刘照例等在车里,陈拓下车后,一眼都不瞧杨妮儿,径直踩着坑坑洼洼的施工路,往建筑施工现场走,杨妮儿踩着一双三公分高的凉鞋,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中山大厦”的厂区,杨妮儿曾经来过一回,印象中一切都井然有序,三辆大吊车,伸着长臂吊着一根十来米长的  水泥横梁,小区中心位置的几栋小洋房已经结顶,工人正在安装外立面。
    北面的几栋小高层,也已经造到差不多十来层的高度,西宁市很少见这样高度的楼房,杨妮儿站在其中一栋楼下向上眺望,耸立的铁锈色脚手架上攀爬着零零星星的工人,正在一点一点往上砌墙。
    杨妮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走去边上的另外一栋楼,工地上尘土飞扬,又是酷暑,工人清晨五点多就起床干活,一般到十二点半收工,下午过了日头最烈的时间,四点的样子又重新开工,之后一直忙到深夜。
    每个黄色安全帽下的脸孔都黝黑消瘦,让杨妮儿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些小伙伴,浅灰色工作服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很疲惫,从包工头,到施工负责人,再到工人。
    巨大的水泥搅拌器轰隆隆作响,一袋袋水泥被倒进去,搅拌均匀,又分到桶里,再由运输工送到每个砌墙工人手中,太阳渐渐升到正当空,送饭车鸣着喇叭驶入施工现场。
    工人开始从脚手架上撤下来,杨妮儿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太阳巨大的光晕在她眼前一圈圈散开,耳边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刻,就像地震前水中上下起伏躁动不安的鱼儿一样,杨妮儿开始发疯般寻找陈拓,她逆着人流往建筑工地的深处探寻,无数个黄色的帽子在她眼前绵延在一起,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陈拓”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怎么都没办法喊出口,汗水沿着额头和脸颊,缓缓滑入领口深处,焦急和无助,就像一尾水鳗一样,将杨妮儿层层缠住,没办法呼吸。
    人群涌过去,杨妮儿终于抓住最后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急急咽了口唾沫,慌张到失措,“陈总呢?陈总呢?你瞧见陈总了没?”
    红色安全帽竖着大拇指,朝后面一栋还未结顶的小高层指了指,“陈总坐吊梯上去了,说是看看混凝土质量。”
    杨妮儿来不及说谢谢,她“噗嗤噗嗤”喘着气,往后疯跑,红色安全帽喊了声“注意安全”便管自己离去。
    杨妮儿跑到那栋楼下,仰着脖子朝上面张望,这栋楼还没有竣工,外立面全部都是裸露的深红色砖块,交错着一层层蔓延到十几米的高度。
    头顶的阳光愈发剧烈,太阳的金色光圈大到让人眩晕的地步,杨妮儿趴在脚手架上,扯着嗓子喊了声,“陈总”,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见着,汗水潸潸而下,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吊梯停在最高层的位置,杨妮儿没办法等待多一秒的时间,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随时随地处在危险里,她身体可以早几万倍的时间比大脑更先感知到劫难。
    她沿着脚手架往上爬,一手一把铁锈,爬到差不多三楼的距离,她停下来,脚手架前方是空空荡荡的毛坯房,没有窗户,没有门,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红色的水泥砖。
    杨妮儿咬着牙,重新仰头喊陈拓,一边爬一边喊,终于在到达五楼的时候,上面传来回应。
    看不见人,只听得到声音,“你在发什么疯?”
    杨妮儿一瞬间哭出声,她涩着鼻子,用了最大力气呼喊,“陈拓,你下来,你快下来,有危险,你快下来,我求求你了,你快下来啊。”
    谢天谢地,总算听到吊梯□□运转发出的声音,粗大的麻绳在杨妮儿眼前缓缓上升,杨妮儿眼里含满了泪,手脚并用,从脚手架上爬了下去。
    杨妮儿差不多同吊梯同时落地,看见陈拓的一刹那,杨妮儿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她再顾不得老板和职员的身份,上去捉住陈拓的胳膊,奋力往外跑。
    陈拓莫名,随着杨妮儿跑了几步,有些不解,抓住杨妮儿的手肘,问她怎么了。
    杨妮儿脸色已经发白,额头布满虚汗,她口舌发滞,推着陈拓往另外一边的一栋快要结顶的小高层看了眼。
    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那楼已经同刚才有了明显的不同,最顶层的栏杆肉眼可见的发生倾斜,那倾斜,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以加速度的方式递增。
    陈拓只消看了一眼,便拖了杨妮儿的手往外跑,跑出百来米的样子,再回头时,那楼的上半身已经完全脱离下半部分,就像喝醉了酒的老汉,整个失去重力般歪下去,最后的坍塌几乎发生在瞬间,倒塌的那栋楼房砸在陈拓几分钟前刚刚呆过的那栋小高层,两栋楼房像是慢镜头回放一样扑下去,巨大的灰尘腾空而起,远处的人群轰然炸开,一切就像是幻觉,却又真实到让人恐惧。
    第34章 挣不脱的命运(一)……
    杨宝莲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 后来走不动了,就找了个花坛坐着,启明星在天边缓缓升起, 她眼睁睁看着盛夏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 六点钟的清晨, 空气雾蒙蒙的,有店铺的老板卸下门板, 开始一天的营业。
    只有杨宝莲, 若不是穿得漂漂亮亮,怕是会被人当作流浪中的疯女人,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痴傻。
    昨天发生的事, 随着天亮, 也一点点在脑中重新浮现。
    她同香港人,开了红酒,喝得有些微醺, 放了一张黑胶唱片, 她还穿了隆重的开背晚礼服,彼此拥着跳了一首圆舞曲,之后他们滚落在沙发上,杨宝莲天真的以为,这又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谁知云。雨过后,香港人拿出一叠美金交到杨宝莲手上,话说得轻巧, 杨宝莲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得明白只言片语,大概意思是香港那边的老婆怀孕了,他要同她断了。
    杨宝莲哭了笑, 笑完又哭,后来香港人把她赶出家门,她就穿着一件露着整个后背,叉几乎开到腿根上的晚礼服,跌跌撞撞地在街头上游荡。
    中间遇上过几个流浪汉,肮脏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和胡子,衣服残破不堪,杨宝莲在他们的动手动脚中尖叫着脱身离去,之后她又陷入恍惚,依稀记得她在所有看到的可以使用的电话亭里给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可惜陈拓总是那样无情,不仅挂断她的电话,后来甚至还关了机。
    杨宝莲在花坛边坐了许久,后来街道渐渐热闹,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她才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一步步找到回家的路,开门进去,一室的冷清,杨妮儿已经去上班,厨房里的蒸架上还有两只吃剩的肉包,包子已经凉透,她也没有胃口,她从厨房里转悠出来,座机突然开始大噪。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话筒式电话机,电话铃聒噪地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盘旋,她头疼欲裂,几次想伸手去接,却又仓皇停留在半途中。
    她跪坐在沙发前的木地板上,杨妮儿爱干净,自从她搬来之后,家里总是纤尘不染。
    不知跪坐了多久,那只可恨的电话机终于停止噪音,杨宝莲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又想去拨那串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终于在最后一刻颓败,她把话筒扣回座机上,眼泪早就流不出来,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到可以联系的人,她的亲人。
    她去房间翻出电话簿,给郊区的父母打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接起来。
    “喂?”
    “喂,是杨富贵吗?我是姐姐,爸妈在家吗?”
    “爸不在家,去集市了,妈在堂屋里,我去喊她。”
    杨宝莲“嗯”了声,一颗心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些安宁,可惜终究不过只有那一刻罢了。
    刘金凤半天才进屋,接起电话,唯唯诺诺地问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杨宝莲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落回原处,坠入更深的地方,她虽然同杨富贵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同宗血脉,弟弟的脾气她了解,回来路途这么长,他不会没有告诉刘金凤,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的亲姐姐,杨宝莲。
    杨宝莲终究还是挂了电话,那头始终沉默,她已经想不起刘金凤的相貌,印象中年轻时的母亲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可惜,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心疼骨肉,也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对子女存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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