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吗?
    她不得而知。这听起来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
    话说回来,池晏的态度也实在让人恼火,他单方面地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如此冰冷和傲慢——即使是对同事,这也够没有礼貌了。
    但此后的大半天里,失眠这个想法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松虞的大脑里,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她的心口反复跳跃。
    甚至于更多的细节也涌现出来。
    更多的画面,更多的声音。
    他说:“我睡不着。”
    “不用这么麻烦的。”
    还有,在某一个深夜——“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吗?”
    最终她妥协了。
    这完全是出于对同事和病人的同情。打开手机的时候,松虞这样告诉自己。
    *
    于是这一夜,在寂静无人的卧室里,池晏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黑暗之中,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陈松虞:晚安。】
    手指用力地攫住了床单,深陷下去,仿佛陷进了柔软的白沙里。
    之后松开,慢慢抬起来。
    他终于还是失去自控力:只看一眼,他告诫自己,只能看一眼。
    指尖缓缓地摩挲过屏幕。
    但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又发了过来。
    “晚安”这两个字下面,多出一段音频。
    它自动地播放了出来。
    “为你封了国境
    为你赦了罪
    为你撤了历史记载”
    澄澈而清亮的声音。
    一如陈小姐温柔的眉眼。
    手机从指尖慢慢滑落下去,滑到膝盖旁边。
    直到一分多钟的清唱结束,一只汗涔涔的手,才再一次握紧手机,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了枕头边。
    【池晏:晚安。】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在循环播放的歌声里,池晏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变得恍惚。
    海上的月亮一点点升了起来。
    迷离的光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齿轮般的、波光粼粼的梦。
    他的确做了一个梦。
    一个太过逼真的梦。
    第62章 深入骨髓的渴望
    这个梦跨越了长达五年的时间。
    五年后的池晏, 的确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成为了s星总督。
    但奢华而富丽的总督府,反而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一个幽深的人造洞穴。
    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黑暗, 他躁郁, 痛苦,像受伤的野兽, 游走在宫殿深处。金光闪闪的大圆顶, 深红色的墙壁,墙上的每一幅名贵肖像,都以黑洞般的双眼凝视着自己。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在等待什么。
    他身心俱疲地坐在书桌前。
    办公室里未处理的文书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塔。
    总督府外站满了抗议游/行的愤怒群众。
    而他只是微微笑着,砸碎了酒瓶, 将烟蒂和打火机一并扔进去。
    一切都被付之一炬。他的名声, 他的帝国,他的未来。
    不断变换的火光, 令静止的墙壁变成了飞速运转的隧道。
    而他亦站在其中。墙壁不断地向内收缩, 挤压着,令他感到窒息——
    突然墙上多了一扇窗。
    窗户被打开了,一只人眼堵住了窗眼。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眼白膨胀开来, 侵蚀着墙壁,挤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而瞳孔则犹如一轮漆黑的太阳, 终于锁定了池晏。
    两相对望。
    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彻底疯了。
    *
    醒来的时候,池晏大汗淋漓。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逼真。他还记得那些太过强烈的情绪,惊惧、愤怒和焦虑,像一道失控的吉普赛诅咒, 渗透皮肤,刻入骨髓。
    是澄澈的嗓音唤醒了他。
    仿佛陈小姐还在他身边,在枕边,近在咫尺。
    一分多钟的清唱,彻夜都没有停过。
    “为你涂了装扮
    为你喝了醉
    为你建了历史城墙”
    于是初生的日光,终于划破了无边的长夜。
    浑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明。
    他握紧手机,慢慢地走进了浴室里,任热水冲刷过僵硬的肌肉。雾化的玻璃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疯狂。
    梦境的内容再一次浮上心头。
    池晏突然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第一次做这个梦。
    只是从前他能记起的只有碎片,而这一次却是全貌。
    他反反复复地被同一个噩梦所困扰着:梦境的主角是他自己,五年后的自己,而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为什么?
    “——预知梦?”
    同一间诊疗室里,心理医生周蔚,凝视看着面前的男人。
    “chase,介意向我说一下,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吗?”他又柔声道。
    池晏微微一笑:“介意。”
    这是一个典型的chase式回答。
    周蔚也掩饰性地笑了笑。
    “当然。”他说。
    他见识过许多难缠的、甚至于是千奇百怪的人:这很正常,他知道自己的患者非富即贵,而处在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掌控欲太强,很难信任别人。
    但像chase这样的人,周蔚从未见过。
    他永远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男人像与自己进行商业谈判一般,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十指交叠,气定神闲。
    而他对自己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周医生,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工作,和告解室的神父,有什么区别?”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咨询里,池晏极富耐心地与周蔚探讨了心理学和神学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抛出一两个问题。而周蔚则被迫变成了那个口若悬河的人。
    直到池晏的身影走出了办公室,周蔚才突然惊醒过来:对面的这个男人,完全掌握了对话的节奏。他不动声色地转换了两人的角色,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医生与患者,而变成了学生与教授。
    这当然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咨询:
    他甚至可以说是被对方愚弄了。
    所以周蔚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男人,会这么快就回来找自己,并且饶有兴致地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然而——“预知梦”,这听起来太过神乎其神。
    他误以为池晏还在延续上一次的神学话题。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命题。目前为止,学界对于它还有着大量的争议。许多科学家试图从认知神经科学的领域来进行解释,但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感应……”
    “我个人的理解非常简单。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记忆偏差。归根结底,梦也是人类的一种生理行为。而它所反映,无非只是个体的生理状况,或者心理诉求。”
    “换而言之,假如你会梦到未来,一定是因为你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担忧,或者渴望。”
    他在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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