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岭南地界。
    长庚星方落下不久,天色便早早地亮了起来,到了辰时,日头已是爬得老高,街道路面隐隐浮着热气,路边郁郁葱葱几丛绿影,树梢的嫩绿逐渐晒成了苍翠。似也感受到了外面的热浪,马房内的骏马们打着响鼻,饮着水槽内略显浑浊的井水。
    这西南边陲之地乃盆地地域,气候潮湿,加上这烈日蒸晒,简直如同蒸笼无异,湿热难当,令人心生烦闷。
    周大武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马夫,抹了把脸上的汗,长长吐了口浊气。
    这鬼天气!
    他低声抱怨着,算了算日子,他离开京城来到这岭南地界也已七年有余了,在这期间,他娶了妻添了两个娃子,却依旧适应不得这闷湿的气候,也不知往后还有无回京的机会。
    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却是不敢耽搁,将马背上背囊中的文书拿了出来,急急往广安王府赶去。
    拐了个弯,广安王府的门楣便入了眼帘。
    这是一座并不宏伟华丽的王府,门庭带着岭南地域独特的风情,与京城贵胄府宅全然不一般,唯一相似的便是踏跺边上的两只石狮子,龇牙威严蹲坐着,后面站着两位神情肃严的府兵。
    周大武匆匆踏进了府门,一头便撞见往外赶来的张龙。
    “唉你可算来了,再迟上半刻,想必那位小爷得剥去你两层皮了!”
    “这不是急赶着么?”周大武抹了把脸,又问:“他在哪呢?”
    张龙嘴一呶:“还能在哪?练武场等着呢。”
    周大武一缩脖子,心下惴惴,他虽年长对方七八岁,然而在那位小爷面前,倒是气短不少——谁教他技不如人,让对方得了府兵总掌的位置。
    想他周大武虽非一流高手,也绝非令人小觑之辈,不想那十七岁的青年短短数年间便将自己甩开一大截,念起第一次被挑下马,他摇头叹了口气,捏紧文书,急急往王府后方的练武场赶去。
    未及门口,听得里面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疾行几步,便看见猊烈那张如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他身姿挺拔,神色淡漠地拉满大弓,瞳仁一缩,蓦地放射出箭,几乎是同时,他搭箭、勾弦、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刷刷刷地连续射出了三支箭,一箭跟着一箭,竟是连连将前方正中靶心的箭矢从箭羽处劈开来,短短一个屏息的功夫,靶心上的几只箭已被劈开花来,最后一支力透靶心,竟将三寸宽的靶子击穿,靶座震颤,发出了嗡嗡嗡的声响。
    练场的众兵士爆发出更大的喝彩。
    周大武心下大为震慑,饶是他见多了京中的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天生神力者,不免暗暗咋舌。
    趁着这间隙,他连忙上前,将文书递呈给猊烈,猊烈随手将大弓丢给他,翻阅起来,半晌,嘴角浮起了冷笑,收在怀里,也不言语,自顾自地往前院去了。
    周大武自是认得手上这张泛着冷光的龙舌弓,乃不久前,前任岭南知府离任之际赠给广安王的,后被他转赠给猊烈了。听说是以紫檀神木所制,比玄铁更硬上三分。
    周大武掂了掂,颇为沉重,他瞧着猊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心下痒痒,有心一试,便支起弓身,使了几分力气。
    然而弓弦分毫不动,周大武不信邪,他好歹是李老将军从千余幼童中挑选出的三名资优之人,怎会比不得那人分毫。只咬了咬牙,使了全劲,待满脸涨红、青筋暴起,却仅能将之拉个半满。
    仅仅坚持片刻,他瞬间泄了气,粗喘着,汗出如牛。
    想起方才猊烈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他再次悲哀地晓得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天生是有差别的。
    当下垂头丧气地将这龙舌弓用软布沾上桐油擦拭,直至光亮如新,挂在猊烈休憩的耳房内。
    绕过长廊,猊烈来到后院,正欲匆匆踏入主室,见身上皆是尘土汗水,略略一忖,先行回到偏院,唤小厮抬水来洗。
    沐浴后,猊烈换了身便装,去了后院。
    刚步入院门,便见一劲装少女端着一空碗出来了,那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与猊烈颇为相似,眉眼很是英气,又有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她见猊烈过来,眼睛一亮:
    “阿兄!”
    这少女便是猊烈之胞妹,倪英。
    六年前,经由李茂等将士的苦心营救,终幸得脱身教坊司,幸得她年幼,未遭荼毒,只在教坊司打扫洗作,然教司坊岂是那等养生的佛地,自也是日日苦挨,小姑娘刚送到岭南的时候,已是瘦得仅剩一把骨头了。
    亏得这些年在广安王府养回来了。
    看着胞妹俏生生地朝自己疾步而来,猊烈淡漠的眉眼缓和不少,他瞧了瞧碗底几许褐色的药渣,目中拂过一丝忧色。
    “殿下如何了?”
    倪英道:“喝了药刚刚歇下,阿兄等午后再过来罢。”
    “无妨。”猊烈没有多说什么,只交代了她几句,便径直往主院走去。
    刚推门进去,一阵淡凉的馨香扑鼻而来。
    仆妇正于外室给水箱换水,内室纱幔轻垂,影影绰绰地透出里面的卧榻。
    仆妇见到来人,连忙站起来,猊烈示意她噤声,挥了挥手命其退出去。
    她福了福身子,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猊烈撩开纱幔,步入内室。
    一阵淡淡的草药香气迎面扑来,因遮了光,里头比外室更凉快不少,外头携来的闷热瞬间化为无形。
    床上的人已经陷入了昏睡,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映落淡淡的灰影,肌肤凝脂玉雪,隐在暗处泛着柔光,乌发已经散了,落在枕边,更显得那一张脸昳丽非常。
    想起这些年愈来愈多的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猊烈眸色深了几分,暗涌浮动。
    缓步上前,坐在床边,将那落在床沿的手腕轻轻握住。
    岭南的晚春如此闷热,然而对方身上还是透着凉意,一点微汗都无,多年宫廷生涯,到底是损了他的底子,这些日以来的连日操劳,还是让他病了一场,猊烈内心忧心忡忡,微微摩挲着那玉白腕子半晌,置入薄被之中。
    他便这么坐着看着他,也不嫌无聊,就这么坐了几近一个时辰。
    日上正中,外头的知了声起,李元悯才有了动静,睫羽翕动,缓缓睁开眼来,待瞧清了眼前的人来,不由一笑:
    “阿烈……”
    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猊烈伸手去将他扶了起来,乌发拂过,一丝冷香钻入鼻间,猊烈的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放他靠在枕上。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多久。”猊烈看着他,“还难受么?”
    “好多了。”
    李元悯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知觉间,他已经十七岁了,想当初救他出来时不过一个被人肆意欺凌的落魄少年,而今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了,自己站在他面前,堪堪只到他下巴……当真是白驹过隙啊。
    李元悯心间一片欣慰,他虽私心偏宠他,但也并非一味袒护,他这府兵总掌的位置到底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拿的,这孩子虽未及弱冠,但府中无论老将还是新兵,对他皆是心服口服,绝无二心——这些年,到底多亏有了他。
    想起刚来岭南时相依为命的苦日子,心下不由唏嘘。
    李元悯想,这样的孩子,不过是在绝境倾轧中走了歧途,怎会一开始便是上辈子的那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呢?
    好在他把他给救回来了。
    心下便有了几分柔软,“用过午膳了么?”
    “没。”被那双春水一般柔和的眼睛看着,猊烈的心也像是浮在温水里,只面上平静无波:“殿下饿了么?”
    李元悯本无食欲,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露出的一丝希冀,便笑了笑:“好,便叫些吃的进来,你也陪我用些。”
    猊烈立刻起身去吩咐了。
    午膳一贯简单,粳米饭,一盘素锦鸡丝、一盘酱肉,一碟炒菜心,还有党参乌骨鸡汤,便无其他。
    二人对坐着用膳。
    原本猊烈乃下属,怎可以与主子同桌用膳,然而李元悯历来疼他,虽在外面有几分保留,但私下自然从不束着他。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李元悯脸上多了些血色,拿过一旁的香茶漱口,顺口道:
    “你遣周大武去过袁巡台那边了?”
    猊烈面上便露出些不虞来,放下筷子,将怀中的文书递给李元悯。
    李元悯翻开,略略看了几眼,倒不生气,只笑着:“这袁崇生倒是明目张胆,两万顷地说也不说一声便垄了。”
    为表天家恩赏,北安历来的藩王皆有赏赐的庄田,但在岭南地界,这些庄田一向由巡台府掌控,李元悯早先暗下遣人摸过底,这些庄田每亩约有一两左右的进账,原先的抚台倒颇为厚道,除了地方兵马供需,余下的皆分拨至广安王府,而这刚上任的袁崇生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先烧到他这边来了,不说一声便将其间一大块给砍了,留给广安王府的仅余一成之数。
    且不说每年必得向京城交的三万两岁俸,便是养北安王府也不够。
    李元悯自是知道为何,这袁崇生乃京城官员转任,早便听闻他的身世际遇,显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否则他已上任半月有余,却从未前来拜会过,已算是明面上给广安王府下马威了。
    又听得猊烈冷声:“午后我便领几十府兵过去拿他过来,且看他骨头是不是这般硬。”
    “此事尚且未至这毫无转圜之地,”李元悯笑笑:“先吃吧,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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