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宴从未忘记过,当初孙云宗试图让不知情的圆圆去陪伴昏迷的孙氏一事。这对舅甥从未相处过,他对圆圆恐怕难有什么感情。
    存了试探之意,荀宴在见孙云宗时有意刁难,提出了许多为难他的方法,甚至隐隐透露出让孙云宗将大半家产交给静楠的意思。
    孙云宗别无二话,道:“我无妻无儿,静楠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我的便都是她的。殿下若肯施恩允我们一家重聚,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
    定定看了他半晌,荀宴不作表示,又道:“圆圆于我与亲妹无异,素来珍之爱之。我虽有让她认祖归宗之意,不过是因不忍她今后受流言蜚语所扰,既要为她半生所依,孙家门楣当立。”
    孙云宗沉眉凝思许久,领会荀宴深藏的意思,思及父亲所盼,终于做了决定。
    他转身将生意托付给可信之人,换上书生袍,决定去考取功名。
    …………
    这日,荀宴着一身霁色常服,腰束玉带,未带任何人去了荀府。
    三月间,他日夜忙碌,少有休憩,但不曾落下过静楠的消息。每日听人汇报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也算是一种放松,听罢总是淡淡含笑,便让东宫之人进一步领略到,这位静楠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信步入府,荀巧等人恰巧未在,荀宴便直接去了静楠的独居小院,还未到时便听得一阵轻声软语的交谈,让他脚步慢下。
    少女坐于窗侧,一束阳光从她身后照入,乌黑的发半束半披,香腮半晕,雪肌耀目可夺日辉,唇齿分离间隐约可见细白的贝齿,分外可爱。
    荀宴恍然,三月未见而已,小姑娘竟好似又长大不少。
    她手持张绣帕慢吞吞地穿弄,章法全无以致图样歪七扭八,和温氏精美的帕子一比,立分高下。
    她委屈地微微鼓腮,道:“我不会呀。”
    温氏先不言语,抬手接过那张绣帕细瞧,见图样虽乱,针脚却算得上密实有序,便含笑道:“你才初学,能有这模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寻常姑娘可没圆圆厉害。”
    此话一出,静楠立刻高兴起来,无需再鼓励也能有动力继续。
    温氏教导:“落针之处最是重要,绣活急不得,耐心耐性,自能做好。”
    受教的静楠嗯嗯应是,荀宴一看便知温氏寻到了拿捏住小姑娘的法子,不然其他人来,她绝没有这般好说话。
    若要让静楠听话,无非两种方法,一严二夸,故他教书时向来时严师模样,从不因她撒娇耍赖而放水。
    脚步声加大,温氏回头瞥见荀宴身影,立刻起身先行了一礼,吩咐下人上茶,道:“圆圆日盼夜盼,日日问一遍,总是怕哥哥把她给丢了。”
    “没有日日问。”静楠认真地纠正她,“前日就没有。”
    温氏一怔,继而失笑,前日她和婆婆去法华寺烧香,因天色太晚便在寺中宿了一宿,这便是静楠说的没问了。
    荀宴忙碌的这三月,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新消息。水涨船高,荀家亦如烈火烹油,立刻成为京中新贵,每日拜帖几乎装满帖盒,邀请静楠的也不在少数,婆婆尽数拒了,勒令府中上下谨言慎行,若有心怀鬼胎者即刻赶出府。
    幸而婆婆治家素来严谨,仆役也都是家世清白、作风正派之人。
    温氏的夫君、荀家长子,一月前于考校中得了上等考评,年末便可擢升一级,左右皆是笑语相迎,处处坦途。若说四年中温氏因夫君、儿子的遭遇对皇帝、对荀宴心中难免有不解和丝丝不满,到了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何况此时荀宴只身而立,器宇轩昂,便可见一国储君的翩翩风采、不怒而威之姿,温氏目中已添敬畏,不复从前看待幼弟那般的慈爱。
    温氏最担心的,便是从不知尊卑之分的静楠,担心她会惹恼荀宴,但旁观了片刻,见二人相处一如以往,荀宴待圆圆并无生疏,便放下心来。
    静楠正向哥哥讲述这三月来的趣事。
    她虽然曾在京中待了几年,可出门时候不多,这时候就轮到阿栾带她在上京四处逛了,为此阿栾在书院告了五天假,特意陪她。
    香火近年愈发旺盛的法华寺、京郊新引入的温泉庄、杂戏、登山……
    荀宴凝视着静楠静听,不插一语,只见她愈显少女姣美的面容之上眼眸晶灿、神态灵动、举止可爱,连日忙碌疲惫的心便好似受到抚慰,情绪肉眼可见地转好,唇畔笑意愈浓。但在静楠说完并看来后,他就立刻敛笑,道:“所以,这段时日就直接把功课落下了,是吗?”
    静楠:“……”
    她闷闷道:“哥哥,你都不想我的吗?”
    荀宴面不改色,淡道:“一事归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温氏静观不语,看这二人相处的亲昵模样,明显无需第三人开口。
    好在荀宴这点凶态静楠早就习惯了,认错过后很快恢复情绪,依旧跟在荀宴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黏。
    温氏见之啧舌,转念一想,二人相依为命四年,情深亦不足为奇。
    午膳时,荀家人陆续回府,而随阿栾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一位同窗少年。少年面容清秀若好女,神情腼腆,看向静楠时总是悄悄红了耳根,又飞快转过头去。
    静楠不知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能若无其事地该如何就如何,荀宴见后观察了会儿,问道:“那是何人?”
    温氏还未开口,她的夫君、荀家长子先用调侃的语气回道:“这小子是新任的顺天府府尹之子,阿栾同窗,来家中见了圆圆一回,一颗少年芳心便掉这儿了,时不时便要借故来蹭一顿饭。”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作为长辈见到这种事其实大都抱着慈爱的态度,少年男女间的来往只要不越矩,在他们看来都很纯真,是将来难得的美好回忆。
    顺天府府尹,荀宴记得此人,名周正,之前只是个五品治中,前府尹在办案时出现重大差错且固执己见不肯改,便是这个治中冒险直接上报,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
    事正好犯在他手上,荀宴直接撤去前府尹官职,越级提拔治中,使其直接接替了这个位置。
    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见到了他的儿子周英。
    他又看几眼,一言不发,等午膳用毕,便以外出逛街的名义,准备带静楠往孙家去看看。
    临出门前,周英微微气喘着赶了上来,小声询问:“我刚巧要回家,和你们顺一段路,一起走可以吗?”
    周英一心追着静楠而来,自然未曾注意过好友阿栾的眼色,更不知道旁边的就是归京不久、大名鼎鼎的太子,勉强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已是整张脸都红透。
    静楠转头就问荀宴:“哥哥,可以吗?”
    “随意。”抛下这句话的荀宴,面上并无异状,步伐不快不慢,当真如在闲逛一般。
    街市喧闹,间有孩童嬉戏打闹之声,起初周英面带拘谨,如今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小声和静楠搭话。
    他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对这里的好去处和小玩意十分了解,又有心讨好喜欢的姑娘,一时间也忘了羞涩,只将看家本领使出,舌灿莲花,将静楠吸引了过去。两个少年人凑在一块儿,时而低声说些话,相视而笑,看上去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感。
    荀宴始终沉默,等抬眼看到熟悉的门匾时,脚步一顿,“到了。”
    周英亦抬头,露出惊讶之色,不知不觉间竟就到了他家,这段路程本来不近,可今日走来,却只嫌不够远。
    待他苦思如何告别之际,大门一开,正中走出来一人,正是周英之父周正,相视之下,父子二人齐齐怔住。
    “太子殿下?”周正错愕,瞬间拼命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以致太子竟亲自登门拜访。
    周英更惊,呆若鹌鹑,彻底不敢动了。
    “无事,顺路经过而已。”荀宴神态温和,让周正稍稍放下心,下一刻又听这位太子道,“周卿新上任,诸事可还顺利?”
    “蒙太子殿下关怀,下官不才,曾得殿下指点,又得同僚相助,还算顺利。”
    荀宴颔首,“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1”
    周正应是,俯首听训。
    荀宴道:“若初有罅漏,被利色相诱,后再悔之也晚矣。”
    周正连连应是,太子亲自教诲,他倍感荣幸,自然字字铭记于心。认真聆听间,却见太子瞥了眼自家儿子,道:“非止己身,亲友亦如是。”
    第89章 拥抱
    告别了周家父子, 荀宴二人继续慢悠悠地走。
    他未去过孙家住宅,只知大概位置,这会儿不赶时辰, 速度便不快。
    这条街旁多为居舍,左右清静,唯有道道树影摇晃。静楠渐渐错开一步, 看向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再瞧面前的青年, 神色认真,不知想了什么。
    被看的人身后似长了眼睛, 不一会儿就停步, 转过身来,“走不动了?”
    静楠摇头, 停顿一息,又快步跑上前来, 自然地将手放进青年掌中。荀宴身体微微一顿, 很快恢复平静。
    在二人身后, 着便服暗中跟来的几个侍卫, 瞬间离得更远了。
    “哥哥不喜欢我交友。”静楠偏首道,双目澄澈, “清风镇是,这里也是。”
    她神色略带疑惑,方才似也是思考了会儿才得出这个结论。
    荀宴一笑,“夫大寒至,霜雪降, 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友之一词并非人人能用, 你提的那些, 不算。”
    如何称得上友人?静楠问起这话,荀宴沉思片刻,决定让她亲眼见识一番。
    二人途中转道,去往晓风书院。这座建于城中湖畔的书院原为几个落第秀才合力所建,不收束脩,只为育才。官府得知后感念其诲人之心,层层汇报,最后上达天听,皇帝得知后大为赞许,拨冗亲自察看,决定由官府出资扩建学院,保留原规,收取弟子只看天资品性而不重家世。
    书院建成伊始,有当世大儒坐镇,国子监博士偶得空闲亦会来此授课,一时间无论达官贵人或平民子弟,皆视晓风书院为读书圣地。
    上京人蜂拥而至,不免鱼龙混杂,到如今,晓风书院收取弟子依旧不分家世,但到底不复最初单纯。
    早在荀宴少年时,就经历过这等书院,虽是读书之地,但也不可避免以家世钱财取人,欺凌之事,屡屡发生。
    入内时,晓风书院刚巧下课,学生或位上温习,或外出走动,静楠一眼就注意到坐于末尾的一位少年,身着布衣,清瘦无比。
    少年周身无座,其余人三两成群,唯他孤零零一人,俯首阅卷,时而闭目默背,一副专心模样。
    忽然,有几人起身朝他走去,嬉笑搭背,很是亲昵,又抢去他书本高高举起,将他做功课的纸夺去,指指点点。
    “这是他的友人吗?”荀宴问。
    静楠答当然不是。
    今日正巧有位国子监博士当值,偶然见过荀宴一面,被他召了过来。
    博士尚未来得及欢欣,先被荀宴付与一物,“帮孤去交给他。”
    荀宴目光所指,正是那被人欺凌的少年。
    “殿下识得他?”
    荀宴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拿去给他便是。”
    博士不明所以,还是遵他之令,入内,在众学子的慌张中走向少年,亲手将那物交给了他。
    少年愣住,却见博士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宛若滴油入热锅,霎时间这间学堂就热闹起来,起先故意捉弄他的几人呆了一呆,立刻凑上前来,不复粗暴,变得友善无比,试图看一看那是何物。
    恰巧又开始上课了,少年书本被送回座,不仅如此,前方几人还主动将座位搬至他身旁,见他笔墨几乎用尽,主动予他笔墨。
    荀宴又问:“现在呢?”
    静楠看过全程,似是懂了荀宴的意思,摇头,又点头。
    “日后你会看到更多。”荀宴淡道,带着她离开了此地。
    学堂内,少年避开其他人目光偷偷展开手中之物,随即一愣,里面什么也不是,仅一张白纸而已。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但那里只余几枝枯木,并无人影。
    …………
    书院耽搁了些时辰,午后的暖意退散,北风拂面,袭入衣衫之中,让静楠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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