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不黩坐在下首左侧,瞧见虞逻面容的一瞬间握着酒盏的手指倏然捏紧。
    这张脸——
    姬崇文瞧见他神情,好奇问:“怎么了?”
    除了姬不黩,还有几个人认出了虞逻,顿时神色惊愕,忍不住去偷觑皇帝,便见他们陛下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并不疑惑这位北狄可汗的容貌为何与裴七公子相似。
    这样,纵然心中觉得奇怪,也不敢宣之于口了。
    毕竟“裴七公子”是皇帝的“弟弟”,他们都诧异他的容貌,难道皇帝不诧异?
    姬不黩收回视线,神色沉静,开口道:“北狄可汗的容貌,很像一位故人。”
    姬崇文听了,不以为意,“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顿了顿,又好奇问:“像谁?”
    “宁国公府七公子,裴应星。”
    姬崇文闻言一愣,偏头又打量了眼虞逻容貌,点头道:“的确和皇后有点像。”男女容貌不同,不刻意联系便不觉有甚,此时一深思,便觉两人的眼睛像极。
    姬不黩没再说话,他微垂眼眸,凝视着那抹清亮的酒水,眸子里的光色好似粹寒冰。
    那些困了他许多日的疑惑,在此时此刻如同拨云见月般,全部明了了。
    比如表妹为何从雁门回来,比如皇后为何脱簪待罪,又比如舒思暕和沈燕回为何着急给她定亲。
    姬不黩手指用力握筷,骨节泛出了几分青白之色。
    心里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表妹被虞逻所掳。或许,私奔二字更合适。
    ……
    翌日一早,由薛寺卿与李枕河相陪,虞逻启程前往定国寺。
    临行之前,皇帝神情严肃,低声嘱咐两人道:“勿要让阿史那虞逻与公主独处。 ”
    两人异口同声地应下,“是。”
    皇帝颔首,大手一挥,准了一行人出宫。诸人简行轻装,声势不大,早已有人知会普真法师,说是北狄可汗要来。
    普真法师一如半年多以前,着红色袈裟,面容慈祥和蔼,“施主来了。”
    虞逻笑了笑,朝他揖佛礼,正色道:“法师别来无恙。”
    普真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禅院,那盘残局依然被普真留在屋室一角,等棋局的两个主人回来,薛寺卿和李枕河便去了后院等候。
    薛寺卿立在树下,“嘶”了口气,忍不住道:“这北狄可汗竟然信佛法。”
    李枕河不置可否,他着绯色官服,整个人长身玉立,偏头间瞥了眼不远处那间独成一座院落的客房,那里是嘉仪公主所在。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勾唇讽笑,似乎意有所指。
    薛寺卿点点头,颇为认可,“李侍郎所言极是。”
    ……
    北院客房。
    舒明悦已经在这里住了快月余,整个院落已经焕然一新。
    乍然看去,屋内没有半点华饰,似是朴素至极,然而里面的桌几茶案已经换了一套,低调的漆色檀木,线条流畅优美,上却不刻繁复花纹,柱间悬挂的纱幔换成了数金一匹的素色香云纱,桌案上摆一只净白色瓷瓶,里斜插三只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朴素而不失雅致,不外如是。
    舒明悦穿了一身浅灰色僧袍,松松垮垮,便衬得小脸巴掌大,此时单手托腮,正展了一封信在细细看。
    是沈燕回的来信。
    他人在青州,得知她入定国寺修行,怕小姑娘无趣,便时常写些风闻趣事给她,还寄送了一些小玩意过来。
    字里行间,不忘安慰她别担心,无人能逼她远嫁,他也会尽快回来。
    珠帘叮咚声响起。
    阿婵与云珠一同入内,将今日的晚膳端上来来。
    舒明悦撂下信,抬眼一看,不禁乌黑眼瞳亮晶晶放光,竟然有红烧肉!
    因为这次不知要在佛寺住多久,她本来带了厨娘来,只是出家人斋戒,即便她假修行,也不好犯清规戒律,故而日日素食,已经吃了一个月。
    舒明悦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忽然一怔,不可置信似的,雪白腮帮又动了两下。
    这、这不是肉呀!
    她吞咽下去,昂起脸,一脸不明地看向阿婵。
    阿婵忍俊不禁,掩袖一笑道:“这是素肉,厨娘用冬瓜做的。”
    “这样啊……”
    舒明悦叹一口气,看着那盘红烧素肉,小脸一垮似是幽怨,咬红唇,却也忍不住又夹一筷子送入口中,她实在不知道,为何虞逻还敢来!
    舅舅给他安排九十亩地大府邸,又叫美姬伺候,她却在山上苦巴巴!
    舒明悦咬牙切齿,嚼开冬瓜肉,将其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第57章 厚颜无耻
    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时, 天色已经暗了,暮气氤氲了山寺,两侧廊庑间高高地挂起了澄明风灯。
    薛寺卿挽袖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 笑道:“客房已经安排妥当了,可汗请。”
    定国寺依山而建, 形制不是正经的坐北朝南, 后院客房依山脊分成了两部分, 位于对角线上,偏南一处, 偏北一处。
    佛道众生平等, 但在这皇家佛寺里终究不同,北面是面积宽敞的独立院落,供贵人居住, 南面则是并排客房,供普通香客居住。
    故而, 嘉仪公主修行所居的院落在北面。
    阿史那虞逻的身份,自然该住到北面客房,然而为了谨慎起见, 薛寺卿命人在西南角打扫出了一个闲置的房间, 供北狄可汗临时居住。
    虞逻却不动, 负手身后,眉头微隆间,定定看向偏北的方向, 就在薛寺卿不明所以的时候, 他淡淡颔首,抬腿朝北去。
    薛寺卿一惊,连忙跟上, “可汗,往这边走。”
    虞逻被他阻拦,脚步停下来,缓缓转头看向他,皱眉问:“客房不在北面吗?”
    薛寺卿一噎,须臾间神情如常,笑道:“可汗有所不知,外臣在西南为可汗安排了独院,临崖枕壁,可眺望五峰,风景极好。北院香客往来,怕冲撞了可汗。”
    “无妨,”虞逻微微一笑,“孤来此,与诸人一样便是。”
    “这怎么行,可汗是座上宾——”
    薛寺卿委婉拒绝,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他神情不耐,抬腿又走了,顿时心中着急,频频偏头看向李枕河,挤眉弄眼。
    ——李侍郎,快想想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难不成横刀拦他不去北院?
    李枕河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吩咐身旁随侍,“去将客房安排至北院。”
    薛寺卿一听,顿时神色一急,张了张口想说话,偏不合时宜,只得深吸一口气,将话音咽回了嗓子眼,直到虞逻的行宿全部安排妥当,终于忍不住了。
    他压下责怪之意,道:“李侍郎怎可将可汗的住宿安排到北院?若是遇见嘉仪公主如何?”
    “不是已经出家了么?”
    李枕河漫不经心,低下头,理了理绯红色的袖口,浑然不觉是什么大问题。
    “话是如此,但万一呢……”薛寺卿的心中难免担忧,嘉仪公主正值韶华之年,貌美倾城,长安儿郎见之无一不为她惊艳,若是北狄可汗色从心起,该如何是好?
    “天色不早了,薛寺卿也早些休息罢。”李枕河打断,眉宇间浮现一抹困倦之意,他张口打了个哈欠,神情间凉薄尽显,“我先去歇了,明日卯时再去找薛寺卿。”
    说罢,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鸿胪寺卿也是四品,但比起掌机密要政的中书侍郎却差远了,薛寺卿被留下原地,看着李枕河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这新任的李侍郎什么都好,就是年纪轻,又出身那样显贵的世家,性子里便带着几分桀骜,于人情之间有些过于冷漠了。
    ……
    山上天气多变,一阵云雾飘来,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时下已经过了秋分,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风卷窗棂,愈发显得天寒。
    因为住在山寺里,许多事都不方便,比如练舞,昔日舒明悦在凤阳阁有一间偌大的舞房,有乐人奏乐,还有伶人伴舞,可着华裙,戴宝簪,铃乐叮当,如今却只能在客房里简单跳一跳。
    跳完时,天色已然暗得深沉,舒明悦身上香汗淋漓,便去浴室泡了个花瓣澡,绞干头发出来,拎一本“经书”上了床。
    她两条腿伸直,抵在墙上,上半身则趴在柔软床榻上,懒歪歪地翻看话本。
    床畔点了四盏铜大灯,亮如白昼。
    细白手指轻动,将“经书”翻到第五回 。
    “再说南将段龙领兵二千前来接应妹子,此时来到宋营,但见沙尘滚滚,杀气腾腾。看见刘庆与妹子混战,两边金鼓齐鸣,响喊喧哗,只杀得难解难分……”1
    殊不知此时此刻,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在墙外徘徊。
    这种偷摸的行为,不禁让虞逻心底浮现一抹挫败感,昔日时,他都是正大光明地入她牙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
    罢了,一会就能见到了他了。
    虞逻压下心头那几分烦闷,往后退了两步,往前跑,借着冲力一跃而上,一只手勾住了墙头,随后手臂用力,便将整个身体撑上墙头,一跃而下。
    屋内灯火未熄,他神色一怔,迟疑了片刻,敲晕阿婵和云珠,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舒明悦毫无所知,素指又翻了一页,正看得津津有味,神色痴迷,忽觉眼前一暗,顿时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仰头看去。
    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出现在视线中。
    “你在看什么?”
    他神色好奇,俯身往前,瞥了她手中书一眼。
    骤然的距离拉近,一股夜风凉意和浅淡的冷香卷入胸腔,舒明悦的脑袋仿佛僵住了,小脸“唰”的一下白了,像是不可置信似地,乌黑眼瞳眨了又眨。
    然后,嘴巴一张,“来人——唔——”
    虞逻手疾眼快,连忙捂住她嘴巴,“别喊,我什么都不做。”
    ……
    时隔两个月,舒明悦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虞逻相逢,他不仅来了长安,还来了定国寺,甚至在三更半夜,偷摸潜入她闺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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