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掌门有时跟咱们教主谈论武艺。
    陈深微笑:天华教教主,自是一方武学大家。
    边上的弟子摇头叹道:有时教主实在跟不上孟掌门的思路,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思索,孟掌门就去跟咱们桑大长老沟通交流。
    陈深:……他现在已经积累了许多江湖经验,但该如何跟这群不走寻常路的天华教弟子沟通,实在值得好生思考思考。
    等抵达山城之时,他们已经彻底推翻了天华教对外人不友好的既定印象。
    周围地势越来越高,他们稍一抬头,就已经能看见教主所在正殿,陈深迟疑道:不知我派掌门师姐住在哪里?
    天华教弟子:孟掌门,檀侯,维摩城温公子还有七星观陆公子,如今都住桑大长老那边。
    陈深中规中矩道:桑大长老如此照顾江湖后辈,想来是一位宽容慈爱之人。
    天华教弟子:……
    承认还是反驳,这是一个问题。
    桑大长老的居处仅在教主正殿之下,没过多久,天华教之人就把陈深他们给带到了安排给孟瑾棠的小楼之中。
    阳光洒在瓦片和红色的柱子上,墙壁上的石砖镂刻着岁月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从墙角攀上了墙头,迎着风绽开了白色的花。
    陈深仰起头,透过窗棂,隐隐可见一位青衣少女坐在窗前,此刻正拿着书看,她注意到了来自外界的目光,放下手中的书卷,向着楼下的人微微一笑。
    卫重辞与孟瑾棠分别了足有大半年,匆匆谢过天华教弟子带路之谊,飞奔而上,笑道:掌门师姐!
    孟瑾棠微笑介绍:这是我师妹卫重辞。又看了眼身边的玄衣女子,向卫重辞道,这是檀侯。
    寒山派弟子与掌门分别许久,一朝相见,自然是不胜之喜,孟瑾棠考虑到他们远行疲惫,将人打发去梳洗休息,卫重辞则留在楼中,这栋楼里还有几个空房间,是给杜静若准备的,她们之前在建京那边就混得挺熟,也没必要非得按门派分开居住。
    既然寒山派的师妹已经过来,晚上下棋的时候,檀无栾就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正色道:你们多日不见,正好下上几局。
    孟瑾棠默默看着友人,想要从对方纹丝不动的表情中观察出真实的心理活动。
    ——江湖果然是个大染缸,连脾气温厚如北陵侯,也学会了找机会把棋友推给别人。
    卫重辞笑嘻嘻地坐了过来,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放,就在此时,孟瑾棠忽然一伸手,虚点师妹手腕。
    她们是同门师姐妹,日常切磋早已习以为常,卫重辞当即变招,继续落子,却看掌门师姐手指凌空划了个半圆,将自己小臂圈住,依旧点她太渊穴。
    卫重辞连连闪避,却是越避越险,到最后几乎避无可避之时,忽然以指做刀,向前急斩,孟瑾棠与檀无栾看这小姑娘领悟到了反攻为守的要点,都是微微一笑。
    孟瑾棠点了点头,赞了一声:好。五指斜斜一拂,招式风格忽然由迅捷小巧,变得飘忽轻柔起来,
    这是《拂露手》中的风拂蒹葭,卫重辞自然也学过,这套武功的特点在于轻盈飘逸,发动时若有若无,卫重辞以另一招行云无定相应,师姐妹用同一套武功的招式,继续拆了二十来招——卫重辞以前觉得自己把这些师门功夫练得已算纯熟,但此刻与师姐交手,却觉所有招式虽都认得,但其间的种种变化,又远超自己预料,师姐的指风虽然轻柔,但绵密如水,竟是无懈可击。
    一个时辰后,卫重辞额上已有汗水不断留下,她虽只是跟师姐下了一局棋,已经觉得心神疲惫。
    孟瑾棠见状,又收了一分力——她倒也不是非要在师妹赶了多日的路后立刻考察对方武功,实在是观看《补天神诀》的机会难得,孟瑾棠有心让小师妹也跟着一块瞧上几眼,对方的武功出自刀狂,又少经离丧,心性坚韧,加上曾研习过残片上的内容,应当能够参与到其中。
    寒山弟子抵达之后,杜静若与裴向舟也前后脚赶来,他们接到了天华教跟孟瑾棠的信,此次前往新罗山,除了受本地主人之邀外,也是顺便带来了师门长辈的回信。
    裴向舟以前曾遭到血盟会的千里追杀,他当日以为,是自己架了对方的横梁,才引火上身,如今晓得锦绣山庄的庄主居然也是血盟会的高层时,便觉事情恐怕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
    当日在洗尘山庄中,裴向舟就提及自己曾躲进过锦绣山庄的库房之中,事后纵然已经前往永济,血盟会的杀手却依旧没有放弃,在明知此地有孟瑾棠坐镇的情况下,还派了人过来试探。
    孟瑾棠手边放着两封书信,分别来自定掌与损针,据损针所言,为了避开定掌的追杀,她们祖孙曾躲进货箱之中,这种行为大约改变了其中某些东西的放置规律,既然孟瑾棠来信询问,她们自是把当日情景,再次事无巨细地禀告给掌门人知晓。
    虽然裴公子并不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异常,但血盟会恐怕未必如此看。
    裴向舟思忖良久,道:那些货物如今正在何处?
    孟瑾棠笑道:我给白云居主、万大掌柜、贵寺方丈还有七星观观主都去了信,想来不日便有回音。
    第207章
    万宝楼万家跟锦绣山庄李家算是武林中齐名的两家商号,孟瑾棠写信过去,请万大掌柜查一查货物的流向。
    万大掌柜虽不清楚全部内情,但也隐约听得一丝风声,知晓问题牵涉广泛,当下撇开手上其它事项 ,亲自调查此事。
    家中子侄本不理解大掌柜为何这般上心,听说是掖州那边来的信,瞬间就理解了——掖州王到底是曾击杀过邪尊的掖州王,她老人家若有什么吩咐,大家能配合的自然尽量配合一些。
    不过万大掌柜工作能力再强,想把物流信息调查清楚,也要费些时日,白云居七星观净华寺那边,此刻已暂时顶替了武林盟的职责,带人去锦绣山庄里,将李家弟子们通通看住。
    关于《补天神诀》的下落,天华教内曾有过很多猜测,前人早就设计好了挖掘流程,但谁也不知这份秘籍会在什么时候,于新罗山的什么位置出现,到了这一代,天华教早将此事当场了一个不靠谱的传说,直到如今, 才总算有机会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桑仪明等人都派了亲近的心腹弟子去挖坑,陆清都也过去帮忙——身为唯——个带着铲子到处走的知名少侠, 他觉得自己的专业正好与此事对口。
    又下过一场雨后,终于到了满月之夜。
    天际万里无云,西边的云霞上流荡着夕阳的余辉。
    当日孟瑾棠两人租下的屋子还保留着,但屋子下面的空间已经彻底被打通,从规模上看,竟比上次西苑山腹中的地宫还要广阔。
    天华教这边除了邀请净华寺的弟子过来之外,还邀了温飞琼一道,据后者说,这是两家同为邪道门派的交情,当日散花主人愿意对逃往在外的高无量施以援手,大约也存在这方面的因素。
    年轻的高手们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入,各门派武功都有不同之处,但以他们的本事,哪怕是用《基础轻功》行走,也同样能做到轻若鸿毛。
    除了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之外,桑仪明自然也在,她固然已经不需要通过阅读高深秘籍来提升实力,但为了避免有那位年轻人在观看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依旧过来压阵。
    一轮明月自东方升起。
    几乎算得上恢弘的地下大殿中,矗立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圆柱,圆柱表面分明空无一物,却给人以凹凸不平的奇异感受,孟瑾棠一眼望去,觉得这根柱子明明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给人的感觉却不像—件死物。
    年轻的高手们围着白柱,或站立,或打坐,彼此都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同门中人,也并不站在一处,免得观看秘籍时劲气外泄,伤到身边之人。
    月光自顶部徐徐照下,随着月色愈浓,半透明的白柱之中,也似有雾气氤氲流动了起来,散发出-种蒙濠的微光。
    孟瑾棠原本就算不着意留神,也轻易可以感到方圆百丈内的风吹草动声,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白柱吸引,逐渐忘了身在何处。
    这根白柱已经完全笼罩在月华之中,显得异常神秘皎洁,她感觉白柱上头似乎幻化出许多从未见过的图案与文字,每个图案都存在着强烈的吸引力。
    孟瑾棠感觉胸口似乎压着一块大石,连最基本的呼吸也显得吃力起来,她知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就能摆脱这种感觉,却始终不曾移开目光,在她眼中,这些图案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奥秘,却也晦涩难懂,这种感觉既美妙又艰辛。
    青衣少女的心神不自觉地沉入其中,经脉中的内息随之流动,越流越快,最后竟浩浩荡荡,鼓荡如长江大河,与此同时,那些图案也产生了变化,时而像是许多小剑,在点刺击打,彼此攻击不休,时而又像是漫天星斗 ,随着时节往复移转。
    不知看了多久,小剑星斗也慢慢消失,孟瑾棠灵台一片空明,有种正在散入虚空中的感觉,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却比此前任何一刻,都与这方天地联系地更加紧密,如果说刚开始看时,有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那么此刻,便是连呼吸也彻底遗忘。
    四周无人说话,但这间地下大殿内却并不安静。
    桑仪明是天华教中第一高手,境界远远胜过在场所有人,她并未回避《补天神诀》,平静无波的目光在白柱上停留了一瞬 ,又缓缓移开。
    她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年轻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的异象。
    裴向舟结珈跌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右掌竖于胸前,周身似有梵音环绕。
    若说这位净华寺弟子给人以安宁之感,那边上的陆清都就是平和自若,对方并不刻意追求武学进步,却恰好符合了道家无为而作的意境。
    与这两人不同,那位散花主人的传人面上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温飞琼目光幽邃,像是暗藏了漩涡,身影时而显得单薄,时而显得厚重,骨骼中更是发出一阵轻响,地下的光线本就不算明亮,他所在之处显得更为深沉。这名少年行止典雅,仪容更是俊美英秀到了点尘不染的境地,穿的又是白衣,却给人一种望之心惊的战栗感 ,简直像是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
    另一端,杜静若身边的长刀慢慢开始不住晃动,刀刃却不断撞在刀鞘上,最后变成了一种悠长如龙鸣的声响,她刀锋未现,身边的地上却出现一道又一道极深的刀痕,若非旁观之人是桑仪明,绝难看出这些气劲究竟从何而起。
    檀无栾立在杜静若右侧,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忽然凭空响起一声长刀砍中钢铁的声响。
    这位北陵侯站姿犹如松柏,没有风能从外面灌入这件地下大殿,她的周围却蓦然涌起了强劲的气帘,远远望去,光凭画面就能感到那股强烈的冲击,仿佛檀无栾正站在湍急的水道之中,以一人之力,在硬抗天威。
    若说这些高手算是异象外露,那孟瑾棠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脸上的苍白之意逐渐消失,反而泛出了一种玉一样的光泽,这种状况本该十分引人注目,但她自身的存在感却在不断内敛,就连桑仪明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仔细观察,也几乎难以查知孟瑾棠究竟身在何处。天华教的大长老心中清楚,对方所在之地其实并无变化,却有种空间在不断扭曲收缩的感觉。
    倘若在旁之人境界不够,恐怕朝着孟瑾棠看上一眼,就会产生巨剑当头坠落的错觉。
    卫重辞本来也在凝神观看《补天神诀》,忽然间气息一乱,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下一刻桑仪明便移到了她身后,同时一缕真气点在了小姑娘的大椎穴上,卫重辞顿时从那种目眩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这来,不敢多看,立刻闭目调息。
    慢慢的,天地间的月华逐渐散去,地下大殿中的那种氨氲之感也随之消失,半透明的白柱开始慢慢融化,水银般散入土地之中。
    月隐日升。
    一日之后,这些年轻人开始先后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到了第三天,大部分人都已恢复,连武功最高见识也最为广博的寒山掌门都睁开了双目,唯有陈深,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态。他双目闭合,额上有冷汗不断流下,脸上忽然红忽白,仿佛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桑仪明本想阻止对方继续沉溺下去,手指微微一动,却又停下。
    她忽然想到,根据教内的典籍记载,当年的罗浮散人,也出现过相似的情况。
    大部分观看《补天神诀》的人,无论领悟出了什么样的功法,在顺序上都属于正练,唯有少数人,会在观看的第一眼就走入岔道。
    这些人基本都会在短时间内,因为内息走岔而身受重伤,从此再也不敢对《补天神诀》生出好奇之意,但若是出现了那种根骨定性智慧都万中无一的存在,可以靠毅力抗下所有负面感受,创出另一套武功。
    然而这种学习顺序终究算是逆天而行,练得越深,就越容易被仇恨戾气影响心智,当年的罗浮散人之所以会与整个武林为敌,就跟他所学武功次序错乱有关。
    桑仪明很少刻意留心旁人,只记得这名青年脾气温厚,不知怎的居然领悟了逆练版的《补天神诀》。
    对方究竟是寒山弟子,此后要不要练下去,该由孟瑾棠跟当事人自己决定,桑仪明到底有些惜才,便没去打断陈深的领悟。
    温飞琼同样是在第三天才清醒过来的,他并未离开,而是注视了陈深一会,笑了笑,转向孟瑾棠的方向,用手隔空写了一个罗 字。
    孟瑾棠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
    此时此刻,地下大殿中,表情最凝重的,莫过于裴向舟。
    净华寺之所以会存在,起因便是罗浮散人心性太过暴虐,令跟随他的人都难以忍受,这位邪道绝顶高手横行江湖时,大有顺者昌逆者亡的做派,闹得武林萧条,生灵涂炭,纵然最后被白云居士一刀断首,对方所产生的影响 ,依旧持续了多年才逐渐消除。
    裴向舟担心陈深一旦走入邪道,恐怕为武林之患。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对陈深如何,无论这位寒山弟子多么贴合当日有关罗浮散人的描述,对方此刻也并未做过丝毫恶事,若是陈深有心自控的话,那么旁人的排挤与疏远,便是将人往邪道那边推远了一分。
    孟瑾棠等人并未陪站太久,陈深便慢慢睁开双目,与神完气足的其他人相比,对方看着仿佛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逆练版的《补天神诀》其实与陈深原先修炼的功法产生了冲突,幸好孟瑾棠教授过他一些化解真气的法门,才稍微减轻了一些经脉中的不适之意。
    确定年轻人都没生命危险后,桑仪明便直接离开——小孩子的事情,自然由小孩子们自己决定。
    裴向舟语气里带了点郑重之意∶ 温公子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温飞琼笑∶以前在维摩城时,曾听师父说过一些江湖逸闻。
    裴向舟想,此事事关重大,万一泄露出去,未免有害于寒山派的声望,杜静若与檀无栾都跟孟瑾棠交好,不会随意泄露她的秘密,至于陆清都,一面是人品过硬,另外就算他有意到处宣扬,独树一只的认路水准也未必能支撑他走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去,所以当前最要紧之事,还是做通高无量与温飞琼的思想工作。
    裴向舟 ∶那不知温公子有何想法。
    温飞琼忽然轻叹一声,他常年面带微笑,纵然生死一瞬之际,都少有失礼之举,旁人听他叹气,简直跟发现陈深领悟了罗浮散人的功法一样惊悚。
    白衣少年并未正面作答,转而向高无量笑道∶高教主想来应该明白,温某此刻到底作何感想。
    高无量跟跟着叹了口气∶确如公子所言。
    就在裴向舟等人茫然不解之时,只听温飞琼悠悠道∶有在下与高教主这等邪魔外道之士在侧,居然让正道弟子悟了邪道前辈的功法,委实算是我等无能。
    其他人∶
    这两位还挺有阵营荣誉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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