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前的青铜兽迎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吞吐出的袅袅熏香烟气也被那阳光染成一片暖色,晕染如画墨。
    因兴平帝龙体欠安,而太子之事亦耽误不得,故而今日的朝会便临时移入了含章殿正殿进行。
    在司礼内侍的主持之下,众臣依照朝会之礼稽首唱诵,而后又在殿中分做两侧齐齐站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兴平帝侧卧在玉榻之上,略显肿胀的手足隐隐地露在勉强穿上的朝服之外。他的面色泛着青白,只是这样卧着默然不语,一切礼节应答均由端坐一旁的韦皇后完成。
    待得冗长的礼节终于结束,韦皇后环顾了一番群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之中尽是威严与肃穆:“吴内侍,将太子那反书示下。”
    “遵命。”司礼内侍转向玉榻的方向行礼应下,而后高举着一方玉盒趋步走向了群臣中为首的太宰,盒中正正地放着写满字迹的纸张。
    众臣依照站下的次序,一一地传阅过了那一纸“反书”,最后仍由太宰交还于司礼内侍。
    韦皇后微微颔首,这才再次开口:“诸卿想必此刻都已看过。太子既写下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照大宁律法理当处死,但事关国本不得不谨慎,不知众卿有何高见?”
    裴绍于众臣之中微微抬眼看向了太宰,后者却只是紧锁着眉头守礼地垂着头,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秦江城以一副旁观者般的姿态一一看过了往常效力于韦皇后的几名重臣,他们面上神色各异,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大难临头般的忧虑。
    他的目光这样一路扫过去,便不经意地与裴绍的目光交汇了片刻。秦江城忽而有几分好奇,如今的裴绍若是回忆起他在辛卯之变中的站队,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另一边,韦皇后话音刚落,兴平帝便挣扎着似要说些什么。然而在这样的挣扎之下,他的口舌也微微有些扭曲,口中最终只是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又极为不雅地流下了一道涎水来。
    不待那些耿直的臣下开口讨伐,韦皇后便作出一副忧心的模样,先发制人:“诸卿也看见了,昨日陛下因太子之事忧心入病不省人事,本宫着太医诊治了一天一夜,也仅仅能如此——故而为陛下龙体与社稷着想,还请诸卿速速定夺。”
    众臣一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一名依附于长秋宫的臣子出列进言道:“大宁律例虽有‘八议’之法,但太子所犯乃是‘恶逆’与‘大不敬’之事,常赦不原,理当处以极刑。”
    韦皇后瞥了兴平帝一眼,不置可否:“可还有其他高见?”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臣子出列附和,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不语。正在众臣都以为一切即将在这一片附和与默认之中定音时,站在众臣之首的太宰忽而向前进了一步,他抬眼看向玉榻之上的兴平帝,苍老的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中宫殿下,事关国本,岂可如此草率?何妨仔细调查一番那时东宫与太子殿下的行踪,虽需耗费些时日,终究更谨慎些。”
    众臣之中沉寂了片刻,便又有人站出来附和太傅之言:“先帝在世时曾言,‘此儿当兴吾家’。太子素来聪慧,若说此等颟顸糊涂之事乃是出自太子之手,只怕天下人多有非议。”
    这之后,两方的臣子各执一词,颇为激烈地争执了起来。
    韦皇后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他们论辩的上风与下风,她的目光四下逡巡了一番,最终定在了裴绍的身上。
    裴绍侧耳听着这些人喋喋不休的论辩,心下不免渐渐地有了几分烦躁。在又一名臣子结束了长篇大论的进言后,裴绍上前一步,中断了他们几无休止的论辩:“中宫殿下,臣以为既然各位同僚如此争执,便已证明如今的结果实难服众。不妨着人细细调查一番,再做定论。”
    众臣在他这一番话后皆是沉默了下来,大多数人心中已然明白,至此长秋宫的几名心腹重臣都已表态,今日的这场论辩再拖延下去也便没有了意义。
    玉榻上的兴平帝仿佛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挣扎着又发出了些许含糊的声响。
    韦皇后做出了一副俯身倾听的模样,停顿了许久之后,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略微扬声道:“传陛下口谕,太子言行不端,犯上恶逆,今废为庶人,即刻迁入金墉城。”
    此言一出,反对废黜太子的臣子们纷纷哗然进言,所言皆是陛下无其他子嗣,废黜太子动摇国本。
    而太宰与裴绍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
    “倘若为这所谓的国本而是非不分,要这大宁律例又有何用?”韦皇后目光一凛,冷冷直视着众臣,“皇城禁卫尚在,定北军的一万人也未离京。事宜速决,若有不从诏,本宫当以军法从事。”
    这一次,吵得沸沸扬扬的众臣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陛下圣明。”
    ……
    翌日,帝于含章殿召公卿入,使黄门令以太子书及青纸诏曰:“太子书如此,今赐死。”遍示诸公王,多有言者,太宰钟鸣、绣衣使统领裴绍亦证明太子。后惧事变,乃表免太子及母顾氏为庶人,迁金墉城,帝许之。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廉贞。”
    正欲赶往昭阳宫的玉衡冷不防听得这一声,几乎是习惯性地循声转过身去,躬身行礼道:“廉贞见过裴统领。”
    她心下了然:此刻朝会已然散去,看来裴绍是又一次受了长秋宫的宣召。
    而对方打量了她一番,却并未出言令她免礼,于是玉衡也便这样一直躬着身,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足尖。
    僵持了片刻后,裴绍终于率先开口:“今日之后,我便不再是统领了。”
    玉衡摇了摇头,语调之中全无惊讶:“但今日还未过去。”
    “廉贞,辛卯之变时我施计夺取了左将军的兵权,配合中宫殿下平乱,如今也不过如此。”裴绍又是停顿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淡淡地审视着玉衡,“你觉得如今的你,又会如何呢?”
    “裴统领,人各有志。”玉衡低声道,“您又如何断定,我和您会是相似的呢?”
    “无非是有感而发罢了,如今你风头颇盛,我可是不能如那时一样打压什么。”裴绍此言却不知是讥诮还是自嘲,说罢,他便拂袖向着长秋宫的方向离开了。
    玉衡这才重新直起了身,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举步向着昭阳宫而去:“裴统领,就算您日后离了洛都,也不妨拭目以待呀……”
    ……
    片刻后,昭阳宫侧殿外。
    “玉衡?”乔装为寻常宫婢的风茗正打算随着暮桑离开,却是在远远看见玉衡的身影时停下了脚步,“你怎么来了?”
    暮桑见得玉衡来此,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微微颔首之后便退开了一些。
    不知为何,风茗总是隐隐觉得暮桑对玉衡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当然是来送一送你了。”玉衡笑吟吟地走了上来,“今日恰是各宫采买的日子,难怪。这倒确实比我的方法稳妥许多。”
    思及先前自己全然不顾后果地便跑来了玉衡这里,风茗不由得微微低了低头,似是赧然:“无论如何、多谢你那时候了。”
    玉衡又走近了几步,略微俯身与她的目光齐平,笑道:“没什么可谢的……不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你。”
    “问……我?”风茗有几分茫然地抬手指了指自己,一双杏眼里是清亮澄澈的眸光,“你也会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么?”
    “也算不上是犹豫不决……”玉衡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笑着,笑意却是有几分空茫,“风茗,飞出了风城原本为你设下的金丝鸟笼,后悔吗?”
    风茗仍是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我倒是很喜欢……很喜欢在枕山楼的生活。”
    “即便鸟笼之外看起来全然没有你可以生存的地方?”
    “……”风茗沉默了下来。
    玉衡深吸了一口气,语调轻得却不知是在问风茗还是问自己:“你会安于回到金丝鸟笼之中么?”
    风茗这一次沉思了许久,方才答道:“我不知道……但若是连活着也难,或许还是会吧。”
    玉衡牵起了唇角,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玉衡,我一直想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倒是风茗打破了这片沉默,“你我的交情,其实并不至于如此。”
    “因为……”玉衡回过了神,贴近了风茗的耳畔,温热的吐息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眸光潋滟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美人鬓发散乱的狼狈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啊……”
    “你……”风茗的脸颊不觉有些烧了起来,小声反击,“胡言乱语……”
    “玉衡姑娘……您收敛些。”一旁的暮桑有些看不下去,转而对着风茗解围道,“风小姐,走吧,时候快到了。”
    “珍重,我的那位惊蛰师兄,可还等着你回去呢。”玉衡仍是轻笑着低声说罢,这才抽回了身,目送着风茗跟随着暮桑远远地离开。
    ……
    “哗”!
    一叠雪白的宣纸纷纷扬扬地飞起,将透窗洒下的明丽阳光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细流,在书桌上落出点点变幻的光影。
    “啊……公子,抱歉。”流徽见得自己磕碰出的这一地狼藉,立时便停下脚步,蹲下身收拾起来。
    “……流徽,你已经在屋里这样转了近半个时辰了,总该停一停。”苏敬则倒也并不生气,反是有几分好笑地提醒了一句,放下了手中装帧崭新的书册,俯身捡起了落得临近的几张白纸。
    “公子,你倒是半点都不担心,”流徽见得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扯了扯嘴角,“廷尉寺的调查已有了结果,此事罪责既不在你,复职一事却了无着落——总不能就这样回了江南吧?”
    “自然不会。”苏敬则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这些宣纸,“长秋宫无非是不愿此时的廷尉寺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罢了,毕竟她眼下只怕有些自顾不暇。待她处置完废太子,少不得又会如当年的太傅一般,大肆赦免封赏以求朝中支持。”
    “公子这么肯定?”
    “若非如此,想要‘借阅’一番旧书房的卷宗只怕会麻烦许多。”
    流徽将手中的宣纸一一叠放好,侧目正见苏敬则再次翻阅起了那侧新装帧的手抄书册,转而道:“要我说,公子也并非记不住它们,何必冒这一番险将那几册卷宗一一取回抄录再放回原处?总不会是为了展示这掩人耳目的方法有多么……”
    “流徽。”
    “什么?”
    “你们绣衣使都是如此地多话?”
    流徽还不及领会他的言下之意,苏敬则已然径自轻笑了一声,又道:“这些卷宗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看字迹,是陆寺卿在那人之后又补上了许多与此相关的调查。我想这应当很值得深究。”
    流徽对此知之甚少,自是无从反驳什么。他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并不算繁华的街道,忽而又道:“前几日我略微查过了那说书人的事,故事的原本来源众说纷纭,有些蹊跷。”
    “果然是有人起了疑心,不过据这情节看来,也止于对独孤氏族中之人而已。”苏敬则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了一页,仍旧是笑着,“且由他们慢慢去调查独孤家的事吧,反正……最有嫌疑的清明母子都早已经‘死’了。”
    “公子还真是……处变不惊。”流徽不咸不淡地说着,瞥了一眼苏敬则手中的书册。
    苏敬则见他如此,不由得抬手扶了扶额角,垂眸笑道:“放心吧,不会就这样铩羽而归的。”
    流徽略有些惊讶:“公子早有了应对之法?”
    苏敬则亦是抬眼看向窗外,渺远的目光似是越过了宁静的街道,不知落在何处:“那便要看一看这卷宗提及的‘贵人’中,尚存于世的两位会如何厮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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