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心下悚然地闪身回到床榻之侧,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只觉得那脚步声只是自各方略显杂乱地经由此处,略做停顿后便再次渐行渐远。
    尽管对此满怀惊疑,风茗也并未再多做停留,她小心地走上前去以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锁,而后极为轻缓地将门推开。
    纵然书房的陈设颇为清雅简洁,却也抵不住常年无人打扫,案桌与书柜之上均是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她大致地环顾了一番,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书册,最终停留在了案桌上镇纸压着的一张薄薄信笺之上。
    风茗走近移开了镇纸后,才发觉这是一张以竹叶汁浸染过的信笺,纸上泛着淡淡的青碧色,翠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取过信笺行至窗畔,方才想起书房的窗户向西而开,此刻子时未过,透下的月光也仍旧是黯淡。虽是如此,她仍是勉力地借着这微光辨出了信笺上的文字:
    时维平康十五年三月初三,诸友会于洛都鸿池之意园。自辰时日入轩窗而始,祓恶修禊,觞咏骋怀,所以极视听之娱。
    当此之席,岚乃乘兴作诸友之像,今复视其残卷,栩栩然如生者之形。而清明夫人素好调香,乃用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制以凛冽之香,似有醒梦明神之用,故谓之南朝遗梦。
    诸友乃饮酒乐甚,畅叙幽情,日暮方歇。
    余置卷宗于架上,忽见旧时画卷,方觉遗梦及今骤醒,不知幻也,谶也?
    风茗读罢笺上之言,心下不由得更觉懵然。又细细地看了数遍,方才隐约地觉察出了字里行间的几处特别。
    日入轩窗,画像,熏香。
    风茗的目光掠过四下的陈设,书房内西侧有轩窗,案桌旁有缃帙瓶,而桌上亦有一只博山炉。
    而最后所提及的书架之上,正有并列的三格空缺之处,想来应是用于放置地上倾落的书卷。
    三格,也便是对应了这三处意象。
    风茗本能地看向了书房的轩窗,信笺上虽说是辰时日入轩窗,但偏偏此处的窗户向西而开。那么算来,便当是……六个时辰后的戌时?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终究仍是蹲下身数过十一册书抱起,放入了最右侧的空缺之处。
    而后,风茗转眼看向了缃帙瓶中摆放的画卷,大大小小的一共也不过四卷。
    残卷……倘若不曾有那样的变故,或许本应有整齐的二十四卷。她一面捡起四册书放入中间的空缺处,一面这样不无遗憾地想着。
    风茗将第二处书卷整齐的放好,又行至案桌旁俯下身来,轻轻地嗅了嗅博山炉中残存的气息——似乎的确有信笺之中所写的几种香料。
    她取出信笺又看了一眼,确认了“南朝遗梦”所用的香料确为五种后,便又完成了对书架上最后一处空缺的摆放。
    机关被牵动的隆隆声低沉地响起,密道的入口在案桌下倏忽开启。
    风茗仔细地搜寻了一番却仍未找见照明之物,她远远地听得似乎已有侍从们循声而来,便咬了咬牙,直接步入了幽暗深长的密道之中。
    入口处的地砖在她身后重又隆隆地关闭,在这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风茗却是有了片刻的安心。
    ……
    “风小姐的厢房被看守得很严密。”
    陆秋庭瞥了一眼窗纸上风城下属的投影,转而食指微动,在沈砚卿的掌心快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哪一处?”沈砚卿顿了顿,又在他的掌心写道。
    “记得此处古洛阳城水道的遗迹么?当年还是你发现的。”
    沈砚卿在辨认出这一句话时,似有些惊讶地沉思了片刻:“是那里?”
    “乘着当年重建时私自做了些修缮改动。”
    “她能发现?”
    “你看中的人,想必不至于太过迟钝。”
    陆秋庭在写罢这一句后,略微抬眼看了看屋顶的一角,那里有一只无舌铜铃挂在一根横拉的丝弦之上,纹丝不动地高悬着。
    沈砚卿眉头轻锁,似乎并未因此而放下心来:“如此巧合?”
    “我的提议。”
    陆秋庭似是觉得这样的解释不甚妥当,又补充着写道:“数百句真话后的第二句谎话,他当然无从分辨。”
    沈砚卿的手指长久地停顿着,他自是明白这之前的“第一句”是什么——风连山未能截下他借由谢徵之手送出的信件,只怕多半便要归功于陆秋庭。
    他沉思许久,终是觉得怎样的谢言似乎都显得单薄,便仍就事论事地写道:“那么想必也有通往廷尉寺外的水道。”
    “只是不在此处。”
    辨认出这几字后,沈砚卿不觉眉头微锁,还不待再写下什么,便远远地听得廷尉寺中似又起了些骚动。
    “是风小姐所在的方向。”
    陆秋庭亦是侧耳静听了片刻,正待再写些什么之时,却骤然听得一声琴弦崩断似的轻响。他循声望去时,已见得那只无舌铜铃悄然落在了整齐堆放的书卷之上,而崩断的丝弦直直地垂下,于沉沉的黑暗之中犹自轻轻飘荡。
    他便也就转而写道:“不去接应一下?”
    沈砚卿没有答复,只是微微蹙眉凝视着他。
    “他们尚未对我起疑,放心。”
    写完这一句后,陆秋庭起身行至床榻一侧的灯台边,不知是转动了什么机关,片刻后一处地砖便已悄然移开。
    沈砚卿站起身来,却并未立即走入密道之中,反倒是不紧不慢地踱步来到了陆秋庭的身侧,目光扫过了那灯台,似是了然。
    银亮的月光透窗而入,正皎然地映照出他的半边脸庞如珠比玉,只是重新看向陆秋庭时,面上担忧之色不减。
    陆秋庭亦是明白他的顾虑,再次在他的手心上写道:“这段水道有一处向西的支路,可直抵廷尉寺后院的墙下,那里的石门机关和我此处所用的一样。若是见到了她,你们便不必再回头。”
    这一次沈砚卿却并未再反驳什么,只是略微动了动双唇,而后郑重地在陆秋庭手心写下“保重”二字。见得陆秋庭微微笑着颔首,他愣怔了片刻,便举步迈入了密道之中。
    陆秋庭重新转动机关将密道入口关闭,而脸上的笑意亦是随着沈砚卿的离去而一寸寸地淡化。他负手踱步至窗畔远眺着窗纱之外朦胧的夜景,而薄如轻纱的月色悄无声息的覆上了他凛冽如冰雪的眉眼。
    ……
    风茗扶着密道的墙壁疾步走着,自从方才无意地被一处绷紧的细绳险些绊倒,她便心下惊惧,只道是自己或许已因那一处机关惊动了什么人,不敢有片刻停留。
    幽幽的黑暗之中除却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息,风茗直到跑得有些脱力,方才倚着墙壁轻轻地喘息着。
    有一瞬风茗甚至觉得,这无边的黑暗仿佛亘古的虚无一般向着她浪涌而来,直压得自己几乎便要窒息。
    正是此时,她仿若幻觉一般,似是隐隐听见了前方窸窣的轻响。
    风茗心中一骇,略显单薄的身形在这阴暗潮湿之处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她竭力屏住气息,紧贴着墙壁缓缓地蜷缩在了密道的一侧,心中只盼着自己不会被发现。
    莫名出现在此处的……会有易与之辈?
    胡思乱想之间,她却已听得那窸窣走动之声在身侧停下。风茗徒劳地睁大了眼,双手微微颤抖着抱紧了膝盖,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
    “……风茗?”
    是她极为熟稔的声线,只是略带上了些许疲惫。
    她有些混沌的脑海忽而为之一凛,不可置信地翕动着有几分干涩的唇,话语出口之时已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些许嗫嚅之音:“先生……是你么……”
    风茗蓦地感到有一双手臂轻轻地环住了自己的身形,将她揽入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之中:“别担心,是我。”
    连日紧绷的神思在这一刻蓦地松弛下来,风茗再无力去维系素来的矜持,亦是紧紧地抱住了沈砚卿的腰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倚靠在了他的心口:“好在先生没事……”
    “我会有什么事呢?”
    风茗听得沈砚卿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便是在自己一阖眼之间,独属于他的草木清香忽而极度地接近,飞鸿掠影般地在她的额间留下极短暂的柔软触感,飘忽如飞霜尘埃。
    再睁眼时,眼前永夜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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