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冯璋对旧式军阀彻底失望,个人梦想、报国抱负、快速积累政治资本和社会地位以求娶佳人的迫切需要,使得冯璋转投了南方国民革命军,并很快随部北伐。
    之前因部队撤得急,并未与书铮话别,及至稍作安顿再通信,又觉前途茫茫,不知从何说起了。其后北伐,冯璋行军之中,居无定所,二人音信便稀了。
    北伐军到达南京做短暂休整时,冯璋给书铮打了电话。
    此时书铮已经毕业,电话是打到孙家在京的宅子的。书铮是姨娘所出,这姨娘据说身子弱,吹不得海风,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京修养。当然这只是面儿上的缘由,冯璋听书铮语气也能猜到,大抵还是因为内宅太太姨太太之间的斗争。
    电话被丫头转给书铮的母亲,“是冯先生?我听铮儿提起过,还要多谢冯先生对铮儿的照顾。”书铮的母亲一口带南边口音的官话,声音婉转无比。
    冯璋红着脸称“伯母”,问能否让书铮听电话。
    “铮儿不住在这儿,哪有结婚了还老住在娘家的道理……”
    冯璋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失神片刻,恰书铮母亲告知书铮新的电话,冯璋木木呆呆地记下了,道了谢,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又过片刻,才缓过劲儿来。捏着写着书铮电话的小纸片,冯璋竟没有勇气打过去。
    后冯璋在徐州战场受伤,在战地医院住院时,认识了大胆多情的护士严小姐。严小姐成了冯璋新的红颜知己。
    第16章 前情与后果
    严小姐闺名严秀玉,上海殷实商家的女儿,大胆而浪漫,背着家里跑到战地医院当护士。遇到冯璋,更是主动表达爱慕之情,二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并有白首之约。
    如今北伐胜利,冯璋驻扎天津,相思难耐的严小姐也追随至此。严老爷知道,气个倒仰,却也只好接受——又听说冯璋也是军校学生出身,相貌堂堂,倒也算郎才女貌,也就勉强同意了,只等冯璋去上海提亲。
    冯璋听闻严老爷同意,自然高兴,跟严小姐说待局势更稳定些便去上海。严小姐心满意足,在离着冯璋营房不远的地方赁了房子住下,以方便冯璋休沐时去过美好的“二人世界”。
    却不想冯二爷送来了方晴!
    这二三年间,冯璋极少想到方晴。方晴嫁入冯家时,冯璋并不知道。待得到消息,已是好长时间过去了,想悔婚已是晚矣。
    冯璋深恨没早当机立断,结果被裹在这包办婚姻中不好脱身。现如今该怎么办,冯璋也不知道。只能拖着,就当没这么回事。
    可如今方晴来了。这不是大妇方晴能不能容下小妾严秀玉的问题,而是严秀玉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方晴的存在,严小姐是不会做妾的!想至此,冯璋不只头疼,心肝肺都开始疼。
    冯璋深恨怎么去济南公干这许多时日,没及时收到家信。若早看到家信还可找理由推脱,结果前日才回来,看到信时真是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了。又埋怨父母多事,少不得也怨方晴,安安生生在家呆着就是了,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但抱怨也没用,只好暂且接待他们,看能否让他们在这呆两天就回转。
    打着这样的主意,冯璋给冯二爷夫妇和方晴找了旅店住下,又带他们吃馆子,吃完饭少不得逛一逛。
    逛时冯璋露出口风,如今世道不安定,军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转战别处,又游说:“二大爷,二大娘,别看这里繁华,保不齐一打仗就都炸了。还是老家好。”
    冯璋又关切地对方晴说,“你还是跟二大爷二大娘回去的好,这里实在不安全,军营里你是没法住的,你一个女人家,独自在外面住怎么行?”又慨叹“这个世道乱啊。”
    还没等方晴回答,冯二爷已经说:“我听侄媳妇念报纸说这叫什么来着?对,北伐,北伐胜利了,以后都是太平日子。这天津卫又是大城市,邻近天子脚下,想来是再安全不过的。实在不行,回头我再来接侄媳妇——我在你爹你娘那领了军令状的,得安全把你媳妇送到,看你两口子安顿好再回去。”末后“两口子”三个字加了重音。
    冯二爷虽不识字,却是做老了事的,看冯璋的情形,竟猜出七八分,富贵了,当官了,许是有了年轻漂亮的姑娘。
    作为冯璋的二大爷,作为一个传统的混衙门的人,冯二爷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有点高兴,贵人可不就是妻贤妾美的。
    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冯二爷懂得,戏里的陈世美是要遭人唾弃的。若是冯璋敢不要方晴,冯家以后在乡间是抬不起头来的,不管冯璋做多大官!
    所以冯二爷一定要让方晴留下,用后世的话说“留给二人经营婚姻的空间”——相处些日子关系就融洽了,再有个孩子,哪怕再让方晴回去,也对方家对乡邻有个交代——这二年不少人说方家大姑娘真是可怜呢。
    再说处了这二三年,冯二爷真心觉得这侄媳妇是个好的,不骄不躁,对长辈敬重,对平辈友爱,对晚辈关心,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姑娘,明事理,知进退。与侄子冯璋很是般配,般配的俩人相处一段时间,肯定就好了。
    冯二爷这么说,尤其末了一句话,算是彻底把路堵死了,冯璋很是沮丧。转眼看方晴,一双凤眼安分地半垂着,嘴角微微翘起,就这么沉静着,虽不出色,却也有两分安然的气度。
    冯璋又想起自己这位妻子并不是个蠢的,不由得想起上次去方家的情景,在心里长叹一声,心说“虽说造化弄人,却也到底是我负了你。”便答应让方晴留下来。
    方晴心里却翻起了巨浪,冯二爷猜到的,方晴也“英雄所见略同”。虽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也盼着自己想错了,但冯璋不想让自己留下却是真真儿的。方晴不由心中苦笑。
    即便冯二爷不说,方晴也知道既然来了,就不是能轻易回去的,回去怎么跟父母、公婆交代?这回真是进退两难了。
    另外,方晴也觉得,在冯家的日子,活一天就跟活一辈子差不多,虽平稳,却也实在没意思极了。心里不是不把这次天津之行当成一次人生转机的。
    想至此,方晴心中倒生起两分歉意,光顾着自己了,冯璋许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但转念又想,既然你当初同意娶我,赖你也不算太错。这想法如此无赖,方晴都为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胡乱想着,方晴又偷偷拿眼打量冯璋,比上次见,更显英武了,眉目间都是风发意气。方晴心里叹口气,低下头继续吃饭。
    既已就方晴去留问题达成共识,冯璋便说军中事务繁忙,给冯二爷些钱,让他们自己逛。冯璋让方晴也安心先在旅社住下,这几天自己赁好了房屋再搬过去。方晴并不多话,只点头说好。
    冯璋看方晴识趣,倒也安心不少。冯璋自去忙活,冯二爷则带着二奶奶和方晴回了旅社。
    第17章 与昨天再见
    虽说冯璋让二爷带着二奶奶和方晴逛逛,但冯二爷觉得女人家有事情抛头露面也就罢了,没事闲逛,不成体统,便让二奶奶和方晴只在旅社里面呆着。不过冯二爷自己得出去看看,不能白来一趟天津卫,回去有人问不好答对的。
    二奶奶是个以夫为天的,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又遵守男女大妨;方晴是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干吗非这会儿招二大爷的眼?便都老老实实在旅社呆着。
    冯二爷从一早出去,这一逛就到了快睡觉的点儿才回来,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出门了。
    方晴觉得其中有古怪,但当长辈的不说,方晴也不好问,只暗中腹诽,以二大爷的性情,出去这一整天的经历保不齐又是个好话本子呢——冯二爷天津卫历险记。腹诽完又骂自己白眼狼,二大爷两口子可是为自己来的,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其实事情远没有方晴琢磨得那么离谱,冯二爷就是迷路了!
    这天津城跟北京城不一样,北京城正南正北四平八稳的,天津城沿河而建,道路曲里拐弯,一条路,明明向北,其实早向了东,半截腰儿再弯一弯,成了向南。
    冯二爷一个外地人,又不识字,绕得晕头转向。开始还不急,还有心思看看景儿,心里评论两句这天津城就是繁华,遇到洋人,看见那洋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裙子露那么多,心里怒斥:“真是有伤风化。”
    渐渐天色晚了到了掌灯时候,冯二爷着急了,一路问,左拐右拐,还是没找着路。到底狠狠心,想花钱坐洋车回来。结果因为口音问题,“迎岁道”被听成了“迎水道”,这一下子就远了……
    到了地方,冯二爷傻了眼,跟拉洋车的好一番说道,拉洋车的也自认倒霉,冯二爷又补上些钱,才坐上洋车找了回来。
    第三天冯璋来说找到房子了。介绍说是一个杂居小院儿,已经住了两户人家,正房住的是屋主,一个三十多的妇人,带着俩小孩儿,当家的已经没了。东厢房住的是一对老夫妇,看着有六十多了,老头儿是个算卦的。西厢空着,之前据说住了一对小夫妻,才搬走,屋里挺干净。
    介绍完,冯璋又添了句,“都是老实百姓,平时可以互相照应”。
    方晴笑着点点头,院子不大,邻居不杂,同住的邻居没有壮年男子——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还真得费点工夫,方晴心里对冯璋的歉疚又添了两分,还真是给他添麻烦了。
    冯二爷也觉得冯璋找的地方不错。当下一行四人把行李包儿提着,坐上冯璋的车,去了这小院儿。
    胡同叫风云里,其实一个风云人物也没出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冯璋看中的小院在胡同最里面,两扇黑色木门,院子打扫得挺干净。
    房东是个很爽利的妇人,自称婆家姓钱,没了的死鬼当家的行二,大伙都叫自己钱二嫂子。或许因着冯璋一身军官服饰,钱二嫂子很是热情。大花蛾子一样飞出飞进,帮着布置。
    其实并无可布置处,两间西厢,里间住人,一床、一柜、一桌、二椅,外间烧饭,放着一个带斗的桌子当条案,旁边放着据说前面租客留下的小煤球炉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是帮着方晴抹灰扫地,又有冯二奶奶搭手儿,对面东厢的刘大娘也来帮忙,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不多会儿就打扫干净。
    冯璋和冯二爷在院子树下喝茶,冯二爷“教导”侄子自己多年来的与官府中人交往之道,冯璋耐着性子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冯二爷说得兴高采烈,冯璋听得满耳滴油。
    一看女人们打扫完了,冯二爷颇有点扫兴,冯璋却松一口气。俩人都站起来,冯璋想,把二大爷二大娘再送走,再给方晴留点钱,住上半年,找个借口,把方晴送回去,这事也就完了。心下放松不少。却又听着二大娘说让去买铺盖还有日用家什。
    冯璋少不得耐着性子陪着去,心说今天一天都得报销在这儿了,本来还想回去陪陪阿玉,这位大小姐对自己这阵子太忙没空陪她很是不满呢。想到阿玉,又抬眼看看方晴,脸颊上蹭了一块煤灰,头发也毛了,越发显得土里土气。
    冯璋心下叹口气,一个就譬如上海公馆插瓶的玉兰,一个就是北方乡下的榆树,偏偏这粗陋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真是老天作弄。
    冯璋心里不喜,却还耐得住性子,听了房东钱二嫂子的指引,去了最近的集市店铺买了铺盖和一些日用的东西。
    冯二奶奶自从来了这天津卫,男女大妨就放下不少,这会儿指挥着买这买那,又讨价还价,就似从小活在这市井之中一般,弄的冯二爷惊叹,“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即便冯璋、方晴各有心事,看冯二爷的样子,也都笑了。
    帮着方晴把家布置好,已过正午。冯璋干脆带冯二爷夫妇和方晴去外面吃饭。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媳妇,二大爷二大娘这样大热天把方晴送过来,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这顿饭也算替二老践行。
    跑堂的见冯璋是穿官衣儿的,很是客气。冯璋让跑堂的报了招牌菜,很点了几个大荤的——冯璋知道家里吃饭油水少,常年吃不了几口肉。又点了烧酒——二大爷就爱这口儿。
    冯二爷吃饭是衙门师爷做派,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嚼一会儿,品味品味,再继续呷酒吃菜,缓慢悠闲得紧。
    冯二奶奶也有样学样,但奈何不喝酒,实在和不上二爷的节奏,只能放下筷子干等,夹菜时又缩手缩脚,全无刚才集市讨价还价时的风采。
    冯璋看见这老两口的做派想笑到底没笑,想起小时家里的教导和第一次跟母亲去吃酒席的经历,不由得心里柔软下来。
    转眼看方晴,吃相很文雅,不疾不徐,从容大方,老师家的家教还是很过关的。又记得给二老夹菜添饭盛汤,动作自然熟练,估计在家就是这样伺候长辈们的。
    冯璋的心更柔软两分,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这几年在冯家为自己尽孝,以后总要把她安排妥当。可如何安排?冯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方晴也是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直觉告诉方晴,冯璋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办法,正琢磨着,抬眼恰看到冯璋皱着的眉头……方晴觉得嘴里这米饭还不如白蜡有味道呢。
    吃过饭因为离着风云里近,冯璋先把方晴送回住处。
    因席间议定明日一早送二老去车站返回沧县,方晴此时便告罪,这里离着旅店远,恐怕不能去送二大爷二大娘。冯二爷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二奶奶又交代了两句小心门户之类的话,方晴一一恭顺地领了。
    看着冯二爷夫妇坐上冯璋的车绝尘而去,方晴竟生出几分不舍和惶恐,他们的离开仿佛标示着与那段清苦而安稳的日子彻底说了再见。不知为何,方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却说冯璋第二日送走了冯二爷夫妇,又专门弯过来,给方晴留了十块钱,又说房租已经交了半年,这十块钱是零用。
    见方晴只笑着点点头,冯璋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军务忙,营里又有规定,不能外宿……你自己在家小心点。”
    方晴点点头,说声“好”,二人便沉默了。
    冯璋觉得尴尬,印象中的方晴是个口齿伶俐的,难道发现了什么?但看她又无异色……既想不透就不想,冯璋哪有心情在这跟方晴逗闷子猜心思,便起身拽拽衣服,“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方晴送出胡同,看冯璋再次绝尘而去。
    第18章 悠闲风云里
    人生就像被抽赶的陀螺,鞭子挥到哪便去哪,半点儿不由己。方晴一边感慨着,一边收拾家里。至于冯璋是不是有新欢这个问题,方晴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就像一个胆小的赌徒,不敢揭盖,怕揭开发现是个瘪十。
    “赌徒”方晴女士便在这没有出过风云人物的风云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这风云里老住户口中的传奇。
    方晴先给家里父母写封信,还不知道二老怎么惦记呢。
    信里当然是只说好,不说歹,满口说的都是这天津卫的繁华,又说住处,干净安全,邻居和睦,生活也是简单清闲,说的这新生活简直无一不好。
    至于冯璋——方晴也很策略地表示了“好”,说带着出去吃饭,买了很多的东西。如此……父母应该安心了吧?
    其实方晴信里也不都是虚言,比如生活清闲。与在冯家当小媳妇的日子比,这风云里的日子简直清闲得过分了都。
    没有公婆长辈妯娌,没有那么多家务,不用熬猪食,不用喂鸡喂鸭——房东太太倒是有两只大白鹅,白日圈在院子角上,晚上放出来——当狗用,据说比一般的土狗还凶两分,当然这鹅不用方晴喂。
    方晴每天除了打扫打扫给自己做三餐饭,偶尔随着钱二嫂子或刘大娘出门买菜,便是在屋里呆着。
    按说方晴来天津卫该去拜访大姨,但一来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还是小事,别把自己走丢了;二来按说冯璋作为外甥女婿也应该同去的……“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方晴暗自说。
    既不出门,消遣便只剩了看书画画儿两项——好在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册书和一些纸笔画具。
    但书都是读熟的,画儿也不能从早画到晚成天价画,夏天白日长,方晴一下子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
    在冯家的时候,每天忙里忙外,又屋窄人多,叽叽喳喳,大人说孩子闹,白天想找点工夫画画儿看书很是不易,晚上点灯熬油的,若是做针线还罢,看书画画儿就怕人说。
    饶是注意着,大伯家二嫂子还撇着嘴说,“谁让人家是识字儿的呢,不像我们是睁眼瞎——”
    还是大嫂子人厚道,笑着说,“你那嘴是不是受了风?回头弄点鳝鱼血抹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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