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逸在轿中坐定,他看着轿子后面遥遥跟着的季明烨,吩咐小厮说道:“不要直接去梨香院,给我多绕些路。”
    小厮诧异的看了一眼陆之逸,自家公子虽说纨绔乖张,但并不是喜欢欺负人的性子,只怕是后面这人得罪了自家公子也未可知。
    小厮虽然心中奇怪,但还是按照陆之逸的吩咐,只挑那不好走的小路走。
    就这么绕了快十余里路,季明烨依旧能稳稳托住丝绸,且脚步稳健,脸上毫无疲态,倒是抬轿的小厮受了小路牵制,颠簸得陆之逸面色发白,坐不安稳。
    陆之逸忍下一口恶气,开腔道:“罢了,直接去梨香院。”
    小厮巴不得一声,不到一刻钟,轿子便停在了一处僻静清丽的院落门口。
    季明烨将丝绸交给几个小厮拖走,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看来陆公子的轿夫不太认识路啊。”
    陆之逸冷哼一声,说道:“你也辛苦了,不妨进来歇歇脚吧。”
    季明烨不等陆之逸说完,抬腿便进了院子,态度坦然得如同他才是这院子的主人,看得陆之逸眉头大皱。
    那院子像是新建不久,花木还不甚繁茂,但建筑颇为精致,不像寻常工匠所建,院中各处都栽种了梨树,此时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季明烨踩着乱琼碎玉,大步前行,直奔主室而去。
    小厮看季明烨行走的方向,像想起了什么似得,刚要出言提醒,陆之逸一伸折扇,制止了小厮出声。
    季明烨前方有一处枯井,原是要填埋的,陆之逸起了个玩心,不叫工匠填埋,并且在上面布置了些花草掩盖。
    眼看季明烨离枯井越来越近,陆之逸嘴巴越张越大,期待着季明烨落入枯井,哀声求饶的模样。
    不料,季明烨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走了过去,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陆之逸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匠人擅自填埋了枯井,便恼火的跑过去往花草上一踏,登时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了重心,直往枯井中坠去。
    只见季明烨反应极快,反手一搂,托住陆之逸的双肋,将陆之逸已经掉下去大半截的身子硬生生拉了出来。
    陆之逸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再看身上衣裳,早被泥土和枯井中的青苔污了。
    陆之逸一向喜洁,平日里是半点污秽也不允许沾身的,此刻他双手大张,整张脸皱在了一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衣裳上的污秽沾到自己身上。
    季明烨偏还要凑过来笑道:“原来陆公子不知道这里有枯井啊,早知道我就不擅自从旁边绕过去,而是出言提醒陆公子了。”
    陆之逸一张白脸气得通红,还要紧咬着牙关说道:“无妨,你先进去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季明烨看着陆之逸远去的背影,立马步入房中,眼看四周无人,季明烨立马将房内墙壁敲遍,书架窗阁一一看过,发现并没有可供监视的地方,这才在桌边坐下。
    不一时,一个端着点心茶具的丫鬟走了过来,那丫鬟穿红着绿,插金戴银,风情入骨,随身还带着一股幽香,细细辨别,倒是与陆之逸身上的熏香同出一源,这丫鬟和陆之逸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了。
    丫鬟放下东西便退了下去,季明烨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试图将那香气驱散一些,他是极厌恶这种浓郁熏香的,像是林纸鸢身上淡淡的桃花油香气,就刚刚好。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陆之逸才走了进来,由于他刚刚陷入污秽,此时不但重新沐浴更衣,而且身上香气更甚,熏得季明烨眉头大皱。
    陆之逸屏退了众人,转头看见季明烨坐得稳稳当当,连起身行礼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想拿桌上热茶往季明烨身上倒。
    陆之逸正准备将脑海中的想象付之于行动,季明烨直接开了腔:“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陆之逸有些措手不及,他的本意是将季明烨羞辱得没有还手之力,再将目的说出,这样一来,所有事情才能水到渠成。
    可今日陆之逸的多番试探都被季明烨一一化解,此刻还在自己的房子接受季明烨的质问,陆之逸顿时生出了一种被季明烨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陆之逸理了理头绪,这才开口说道:“我父亲看上了周晏清的才学,想收周晏清为义子。”
    季明烨眉头轻挑,似有所悟:“陆太守要收义子尽可去收,你冲我使什么劲?”
    事到如今,陆之逸也不藏着掖着,他说道:“你以为义子是想认就认的么,不光要才学过人,还要品德无暇才好。为此,我父亲叫人去细查了周家过往,发现周家确实是忠厚良善之家,但探子也发现了周晏清的表妹,也就是林纸鸢祠堂抗婚的事情。”
    提起这件事,陆之逸就不由得要感慨平日里古板守旧的母亲,突然之间变得极其开明:“我母亲说,林姑娘祠堂抗婚是智勇双全之举,这样的女子最后却委身于一个乞丐,实在可惜。”
    陆之逸正义感满满的说道:“所以,我此时来松阳县,一方面是照管周家,另一方面是来打发了你,我母亲要亲自做主,为林姑娘另寻一门好亲事。”
    季明烨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已经知道陆之逸乃至于陆家是受谁之托而来。
    数日前,他让八目给旧日的好友颜朗送了一封信,信中将周家与林纸鸢之事一一写明,连同他的顾虑也告诉了颜朗。
    他还疑心为什么总不见颜朗的消息,想不到颜朗将此事办得如此机密漂亮。
    有陆家出面,又有陆太守认周晏清做义子这么一个由头在,周家和林纸鸢都算是有枝可依,绝不会再受欺侮了。
    而他,也有了名正言顺离开林纸鸢的理由。
    只不过... ...
    季明烨拳头紧紧攥住,一阵酸涩与不甘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真的舍得离开吗?
    陆之逸看着季明烨满脸不愿的样子,撇了撇嘴。
    陆之逸听了林纸鸢的遭遇后,对林纸鸢非常同情,同时对季明烨非常不齿,季明烨虽有蛮力,脑袋也算机灵,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乞丐。
    按陆之逸的想法,林纸鸢是不想做妾才嫁了季明烨,季明烨却乘人之危将林纸鸢占为己有,还不知廉耻的依靠林纸鸢的嫁妆度日,近日更是要林纸鸢出去抛头露面来赚取家用,真是枉为男儿。
    陆之逸折扇一指房中早备好的皮箱,说道:“你签了那和离书,这一千两纹银,便是给你的补偿,你拿着银子置些田地,下半辈子足以衣食无忧了。”
    陆之逸看季明烨垂着头,半天没有回应,便不耐烦的用折扇去戳季明烨的肩膀。
    季明烨动了一动,声音阴沉飘忽,像是来自于千里之外:“你若要打发了我,直接说便是,跑去绸缎庄里闹什么?”
    陆之逸被季明烨一下问住,支吾着一时答不上来。
    季明烨慢慢抬起头,一双暴戾的眼睛直直的看向陆之逸,喉嗓嘶哑:“你是不是,也有觊觎林纸鸢的心思。”
    陆之逸被季明烨说中真病,登时有些无措,刚才在绸缎庄中先是对林纸鸢惊为天人,再联想到林纸鸢的遭遇,他那股怜香惜玉的心思是压都压不下去。
    再者,他瞧得清楚,林纸鸢对季明烨十分维护,陆之逸一方面觉得林纸鸢颇有些不知好歹,一方面又敬佩林纸鸢忠贞,所以他对季明烨的厌恶之情大作,非要让季明烨在林纸鸢面前出丑不可。
    眼看季明烨直起身子,一点一点的逼迫过来,陆之逸脚步不断后退,最后居然被季明烨逼到了墙壁上。
    眼看退无可退,陆之逸心中一横,嘴上喊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以我的出身,起码比你好。”手上却是按动青玉扇上机关,将扇中刀刃亮出,试图还手。
    季明烨看也不看,顺着风声沿途而上,一指敲上陆之逸手中关节,轻而易举的夺过青玉扇,反将刀刃抵住陆之逸的喉头。
    “你敢...”脖间传来一阵剧痛,陆之逸赶紧收声,紧张的盯着季明烨。
    季明烨双眸阴暗,中有暗火流动,声音冷冽,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我不许你对她动心思。”
    “你先把刀放开...”话音刚落,陆之逸脖颈间剧痛更甚,一道暖流从剧痛处留下,染湿了衣衫。
    陆之逸不敢置信的看向季明烨,就像看到了一头冰冷嗜血,蓄势攻击的独狼,他害怕了,季明烨的表情不像是虚张声势,他觉得如果再不退缩,季明烨真的会杀了他:“好好,我知道了,你快把刀放开。”
    季明烨将手腕一松,陆之逸立马捂住了脖颈,却摸到了一手鲜血。
    季明烨抛了抛手上的青玉扇:“你这扇子倒是不错,我收下了,你若是不服,随时可来夺。”
    陆之逸平日里连块油皮都不敢碰破,今日却吃了这样的大亏,又气又屈又怕,几乎下泪,半天发不出声音。
    季明烨看他模样,轻笑了两声,将青玉扇插在腰间,大声说了一句:“谢陆公子赏!”然后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外头小厮听到里面动静,早就想冲进来,只是碍于陆之逸但对丫鬟纵容,对待小厮却是颇为严格,陆之逸不出声,他们便不敢进来。
    好不容易等到陆之逸在里头叫人,小厮赶紧冲了进去,就见陆之逸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脸上犹有泪痕,那前襟却是叫血染得通红了。
    陆之逸坐在地方,等着小厮给他包扎,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他顿了半晌,才对着季明烨离开的方向骂道:“呸,这个无赖!打人就算了,还抢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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