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某个阴暗小巷的民宅里,吴胜正在烛光下翻阅这份档案。
    “元符四年,已查证私放安南国王李乾德之子李景诚归国。
    碍于陛下之嘱托,现将此罪记录在案,封存于秘书监,等闲人不可知。”
    “元符四年,已查证资敌之行。镇江军淘汰之军备,半数皆以私人渠道出售至女真完颜部。粮草、盐铁与之同去。
    碍于陛下之嘱托,现将此罪记录在案,封存于秘书监,等闲人不可知。”
    吴胜对于这两条再清楚不过了,当初他可是看着刘令把这两段话写进去的。他来取这份档案,就是为了把这两条给消除掉。
    蔡京与赵佶之间密谋对唐宁不利,这里面就需要武德司收集证据。吴胜想起刘令在唐宁的档案中有这两条记录,一旦这两条记录落到蔡京手里,第二条资敌之行,就足够把唐宁斩首示众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刘令不可能出卖唐宁,但实际上武德司向来不是对某位皇帝负责。他们效忠的不是皇帝个人,他们效忠的是那张龙椅。
    这是武德司的铁律,也是这些密探年迈之后,能够安然退休的原因之一。
    哪怕是蔡京他有本事明天坐在龙椅上,武德司也一样会对蔡京效忠。
    但是吴胜或许不在此列。
    他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一天的自己是多么的绝望。他曾以为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直到唐宁的出现。
    就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出现的一抹亮光,吴胜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希望这两个字的美妙味道……
    “……让我葬了我奶奶,让我葬了我奶奶……”
    “……葬了?不花钱的?说的倒是轻巧。”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很能干活的,我只求你让我葬了我奶奶!”
    “……且慢!这孩子,连同那个老妇人的尸体,我都要了。”
    “……小公子善举,小人就替那个幸运的孩子和无福享受的老妇谢过了。”
    想到这,吴胜脸上情不自禁的浮现出笑意。刘令以为他当时年纪还小,不会记得这件事,殊不知这件事就是吴胜的宝藏。
    他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回味,然后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傻乎乎的咧嘴憨笑。
    唐宁没有发现他就是当初那个少年,他一直都没有发现。不过这样也好,吴胜也不希望唐宁知道。
    他只想默默的替唐宁做件事,把自己欠唐宁的恩情还给他,然后他就可以放开手脚,离开武德司,去游历天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自然是对当初那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只有自己知道……
    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吴胜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摇了摇头,忽然想给唐宁写一封信。告诉他来龙去脉,告诉他此间事了,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见到自己了。
    想到此,吴胜便不由得拿出一张纸,沉思一番后,提起笔,在纸上写道:
    “丹阳侯敬启:
    小人姓吴名胜,乃是武德司中一名吏员。您或许对小人有些印象,因为小人跟您打过不少交道。
    但您不知道的是,小人在十五年前,就与您见过面了……”
    嘭的一声闷响,这座民宅的屋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吕修手里拎着一把刀子,他的面相再不似从前见他那么随和。他更像是一个寻找猎物的野兽,目光冰冷,表情凝重。
    屋内空无一人,门开后的风将烛火熄灭。
    吕修走上前,从身边一名武德司吏员手里接过火折子,点亮蜡烛。
    他看到砚台里的墨还没干,伸出手,又发现这墨连凝固的迹象都没有。
    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桌子上摆着的烛台,一方砚台,和几张零散的,透着墨痕的纸外,在就没其他的东西了。
    “来晚了一步。”吕修遗憾的摇了摇头,不过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他笑的让周围的武德司吏员毛骨悚然,头一次皇城司与武德司的合作,居然就看到了吕修疯狂的一面。
    “这样才有意思啊,这样才能让我枯燥的工作有些乐趣啊!吴胜,果然是你!哈哈哈哈!”
    吕修一边大笑着,一边走出宅子:“墨还没干,他一定还没有走远。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想这出城。
    赶快去通知四门的守卫,不许放吴胜出去!”
    “是!”
    七八个吏员一下子就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剩下了三五吏员准备勘探现场,吕修便皱着眉头道:“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通知!”
    “可是他们……”
    “难道开封府衙就不用通知了?巡街营就不用通知了?侍卫司就不用通知了?”
    “……”
    剩下的三五人也落荒而逃,待他们离去之后,只剩下吕修一人。
    这时吕修把刀子收回鞘中,从怀里掏出半块炊饼,一边啃,一边朝屋子里面走去。
    “你这人话不多,不过有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你说你一个十分崇拜的人曾经说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开始不甚理解,后来我对此深以为然。”说到这,吕修关上屋门,抬头看向房梁上的吴胜,咧开嘴巴笑道:“我觉得你也一定会这样想。”
    话音刚落,吴胜手里就射出一道寒星。吕修闪身躲开,但他的脸颊却被吴胜的暗器划伤。
    “啧……”吕修摸了摸脸,然后将手里剩下的炊饼在伤口上蘸了蘸,一口塞进嘴里,一边拔刀,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武德司的人都是效忠皇帝的,但你似乎是个例外啊。
    看在我把他们都支走给你创造机会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我欠丹阳侯一条命。”吴胜轻飘飘的从房梁间跳了下来,将那份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档案和信一并揣进怀里,闷声道:“现在正是我还上的机会。”
    “背叛武德司,确实是要把命交出来的!”
    吕修狞声一笑,提刀冲了上去。
    “……是的,您或许不明白。但是十五年前,正是您将小人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拉了上来。是您让小人第一次品尝到希望的滋味,是您让小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十五年前,在润州西市的牙行。在厨娘们所在的院子前面,我就在您的左手边……如果您还想不起来,那么不妨想一想,您在牙行买了具尸体的事情。
    正如那天随您同去的人说的,您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在牙行买尸体的人……”
    气喘吁吁的吴胜从一艘船上跳上岸,将船上的那匹马硬生生的拽下船后,便骑在上面开始了他的亡命之旅。
    几乎是在他刚刚骑上马的时候,一根弩箭便射中了他的右臂。从他的右侧忽然出现了十几个骑士,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强弩对准了他。
    “放弃吧!”吕修举着那份档案,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喊道:“你已经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吴胜后悔极了,早知道他就不写这封信了。早知道他就用写这封信的功夫,去把那份档案上记录的罪证抹掉了。
    狡猾的吕修,自己本以为那一剑是冲着自己的命来的,谁知他只是划开了自己的衣服,让那份档案从自己怀里掉下来而已……
    “驾!!!”吴胜想都没想过放弃,他这条命是唐宁救回来的,他活下去的意义是唐宁赋予的。
    ……如果要死,那也是家主要自己死,自己才能去死。在家主没让自己死之前,哪怕苟延残喘,也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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