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别人的时候我们常说一句话,就是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好一些。
    在周怀的劝说下,唐宁开始缓缓说起了他与赵煦之间的故事。
    这段故事从来都不为外人所知,就连周怀也是头一次听说。
    他惊讶于赵煦对唐宁的信任,也赞赏唐宁对赵煦的忠心。不过他并不理解,为什么唐宁对赵佶的成见颇深。
    “您没在东京城呆过,可能不了解。陛下还在王府中的时候,最出名的不是他的仁德,更不是他知人善用,而是他画画的好,字写的漂亮。
    人们提到他,就没有不提起这两件事的。”唐宁解释道。
    “可是这跟他做皇帝有什么关系?”周怀皱着眉头问道:“画画写字,也不影响他当皇帝啊。”
    “可上一个跟他具有同样才能的人是李煜。”唐宁这个时候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李煜身为南唐后主,画工了得,他的字更是千金难求。
    更别提他才华横溢,吟诗作赋信手拈来。
    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在这些方面的造诣越高,就相对的说明他越不适合当皇帝,因为他在这些事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周怀若有所思。
    “如果现在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出一个安于享乐,不那么想做事的皇帝,也未尝不可。但事实是外有契丹、女真、党项,内有奸臣当道,宦官酿祸。
    如今这个天下需要的是一个类似先帝的中兴之主,而不是一个享乐皇帝。
    在这件事上我十分赞同章相的意见,他早在向太后询问之时,就说过‘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的话。
    但遗憾的是我当初未能站出来支持他,而先帝也没有在立储这件事上过多的表态。先帝驾崩之后,向太后掌管朝政,而在此之前就时常进宫讨好她的陛下,理所当然的成了继位的人选。”
    唐宁一边喝酒,一边吭哧吭哧的说道。
    他每说一句,就要一口气把酒喝光。徐宁就在一旁帮他续杯。
    周怀用两根手指头揉着酒杯,沉默不语。
    唐宁的话里表达了太多大逆不道的思想,不管赵佶适不适合当皇帝,他如今身为天子,唐宁就不该在背后非议。
    “你喝醉了。”沉默良久,周怀终于说道:“好好休息吧,过几天再来见老夫一次。”
    “……”唐宁瞅了瞅周怀,心中没来由起了几分怒火。
    愚忠!
    临走之前,周怀还是对唐宁认真的说道:“老夫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老夫觉得,你既然答应了先帝,要助其收复燕云,无论如何,就不应该半途而废才是。”
    “……”
    你说的轻巧,唐宁在腹中暗自道。
    周怀走了,雨也停了。唐宁独自一人喝得烂醉,徐宁费力的把他搀扶到床上去。
    第二日唐宁酒醒,回忆起昨天自己说过的话,不由一阵冷汗直冒。
    自己都说了什么啊?明知道赵佶小心眼,自己还叽里咕噜的说了这么一大堆,万一传出去,传到赵佶的耳朵里怎么办?
    唐宁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头疼的厉害。
    不过把话都说出去的感觉确实不错,这一年多他的身上就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但是今天,也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他找人倾诉的原因,身体轻巧了不少。
    喊来徐宁,对一脸人畜无害的徒弟道:“昨天我跟你师公之间的话,你不许往外传,明白了吗?”
    徐宁眨巴眨巴眼睛道:“什么话?”
    唐宁盯着他瞅了半天,忽然乐了。伸出手揉了揉徐宁的脑袋道:“小机灵鬼。”
    他不笑还不要紧,他一笑,把徐宁吓得浑身直哆嗦。
    师父可是足足一年没笑过了啊……
    就在唐宁觉得神清气爽是时候回家一趟的这一天,一个噩耗又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下午唐宁正在收拾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准备跟徐宁回去,一身雪白的周冲来了。
    五六年前周冲就被他父亲弄到了润州陪他爷爷,当初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了。
    看到他身上的孝衣唐宁心里就咯噔一声,紧接着唐宁就听到周冲伤感的说道:“爷爷今天早上没起来,家里人以为他是昨天来你这累了,想要多睡一会儿,没想到……”
    唐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
    “你为什么在这里?”赵煦茫然的问道。
    “你喝多了。”周怀叹了口气。
    “既然答应了先帝,就要把这件事做好……”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赵煦愤怒的吼道。
    唐宁猛然睁开眼睛,像是一个被救起的溺水之人,大口大口的喘气。
    在一旁打瞌睡的王诗听到动静一下就醒了过来,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唐宁,捂着嘴一下子扑到了唐宁的身上。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唐宁努力的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道:“水……”
    天已经黑了,昏黄的烛火微微透着亮光。王诗连忙去桌上给唐宁倒了杯水,送到唐宁手里。
    唐宁接过来便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干干净净,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是回来家里了?”
    王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不然呢?徐宁说你听到师父走了的消息就倒在地上了,谁还敢把你留在公鸡岭?”
    唐宁揉了揉还在发痛的脑袋道:“我这是昏过去多久了?”
    “都三个时辰了。”王诗拿手背擦了擦眼眶里面涌出来的泪水道:“瑜姐说要不是徐宁那孩子骑着马就直接跑回来送信,她到的及时,你这条命就没了!”
    唐宁愣了一下,摸摸下巴道:“有这么邪乎?”
    王诗看他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在他肚子上锤了一拳道:“你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呢?你差一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没事哦了,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唐宁叹了口气,冲王诗伸出双臂:“别那么激动嘛,来,咱们俩也有日子没见了,让我好好抱抱你。”
    王诗愣了一下,旋即扑倒唐宁怀里放声大哭。
    唐宁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慰,感受到胸前已经湿了一大片,唐宁这心里愧疚的厉害。
    ……………………
    周怀的葬礼,按照他生前的安排,十分的朴素。
    他是一个不提倡铺张浪费的人,唐家人在东京城大手大脚惯了,回来之后,这种习惯落在他的眼里,也没少挨他的骂。
    师娘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先走了一步,在周成未赶回来的这段时间,周冲,以及唐宁就是葬礼的主持人。
    一个是亲孙子,一个是嫡传弟子,论亲厚程度,两人应该是一样的,除了辈分有所差别。
    第一天唐宁因悲伤过度而昏迷不醒,第二天他就穿上了孝衣,住进了周府。
    沈括非常的感慨,他的年纪也到了将行就木的时候,就像是一条柳枝上的枯叶,风一吹,便会有一片叶子轻轻落下,紧接着,其他的叶子也会纷纷飘落。
    他觉得周怀就是那片第一个飘落的叶子,他停留在这条柳枝上的时间,也不长了。
    前来吊丧的亲友纷纷在装着周怀尸体的棺材前或作揖,或磕头,王仲显甚至抱着周怀的灵柩痛哭不止。
    他与周怀的关系最为亲厚,两人早年便是相识,几乎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如今周怀先他一步而去,叫他怎能忍住这份悲痛?
    每有吊唁完毕之人经过唐宁身边,唐宁都会跟周冲跪拜答谢。一开始还有人想要阻拦,毕竟唐宁身为大宋国的侯爷,这礼实在是太重了,一般人受不起。
    但当他们看到唐宁那张没有半点表情的脸,和那双灰暗的眸子时,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咽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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