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知道人没睡着,因为一滴滚烫的水珠滴在她颈后。
    “……”
    他倒哭上了,还有没有天理。
    谢辰慌着翻过身看他,“蔺长星,你真的假的?”
    “长星,”他捂着脸不让她看,谢辰边哄边掰,“怎么了,生我的气吗?”
    她说的气话也要当真吗,就算当真,又不是三岁小孩,也不至于哭吧。
    熟不知蔺长星自她满脸倦色地离开王府,便提心吊胆到方才,她眼角眉梢里的坏情绪全传给了他。
    他自觉愧对谢辰。
    他的母亲先为难她,又让她去救他的父亲,而他帮不上忙。
    他想,谢辰心里,他一定很没用。让她这样疲惫,这样麻烦。
    谢家人若知道,也会觉得他没用吧。
    他原以为燕王府显赫富贵,现在才知,不过是靠脸色吃饭,连母亲都要指望谢辰。
    他吹风踏雪地来见她,她说他烦,不仅他烦,恐怕他一家都很烦。
    他也这么认为。
    蔺长星忽然矫情得厉害,边嫌自己矫情,边还是忍不住泪水。
    不全是因为谢辰的态度和方才那句话,只是在她身边,他才能发泄。
    他不喜欢宴京。
    一日比一日厌恶。
    把人惹得哭成这样,谢辰才反省自己,她方才是起床气吗,对着他第一句话就是“噩梦”。
    仗着他脾气好,她在他面前说话很少顾忌,反正冷淡或是温柔,他都高高兴兴地受着。
    以至于她失了分寸。
    今日他估摸着吓着了,他一直以为他父王没事,而王妃开口便是“生死未卜”。自己又不给他好脸色,还吓唬他说不要他了。
    男子汉大丈夫,哭一场没什么。
    她抱着他,静静地陪他。
    等他没动静了,平复下来,她才抽出枕下的帕子给他擦脸。见他扭捏,又玩心大起,故意逗他:“我的巡城小将军不是自称勇猛无畏嘛,居然还会哭鼻子。”
    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谁说将军不能哭。”蔺长星微恼,奶凶道:“再笑我就干哭你,让你陪我一起哭。”
    谢辰脸一红,咬在他脸畔:“说话不许粗鲁。”
    他脸上泪迹虽擦干净,还是有点咸,谢辰嫌那味道难吃,于是坏笑着吻他,尽数传给他。
    她的吻不像他般急切霸道,温柔细腻,很能镇人心魂。
    蔺长星乖巧地躺好,由着她安抚,他喜欢她哄自己。
    吻着吻着,谢辰停下来,抿着笑看他。
    好色之徒。
    再次恼羞成怒,蔺长星小声嚷嚷:“你先撩拨我的,又笑话我。”
    谢辰实在喜欢他这样,在南州时就是被他这傻样骗住,后来才一步步发现,多数时候的蔺世子都不傻。
    今晚他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倒让她有了当时初遇的感觉,继而逗他:“这么喜欢我?只是亲亲你,就这样了。”
    本想再说两句狠话,又舍不得,蔺长星委屈地看她,放弃负隅顽抗,“是啊,我最喜欢你了,你别嫌我烦就不要我,好不好?”
    “好,好好好。”她最受不了他问“好不好”,每回都想,只怕任谁也舍不得拒绝他。
    谢辰亲亲他,又用拇指轻轻将他嘴上的口水拭干,“说气话的,我怎么舍得不要你,我也喜欢你啊。”
    他得寸进尺地问:“真的吗?”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问我真的假的?”她搂住他的脖子,埋进他怀里,无可奈何:“我栽到你手里了,怎么办?”
    紧紧抱住她,谢辰的头发绸缎似的滑顺,他一下下抚着,“栽在我手里,我就负责,你让我负责。”
    她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好,那你跑不了了。”
    他忍了忍,小声说:“你别压着我,我有点儿难受。”
    谢辰知他今夜既选择忍到现在,便不会再动她,语气悠然地挠挠他脸:“就是要你难受。”
    “谢四姑娘可真坏。”蔺长星嘀咕了一句,却把她抱得更紧。
    坏就坏吧,他也栽她手里了。
    第66章 承认   你跟世子是真的?
    子夜时分, 积雪凉寒,羽乘殿外淳康帝身边的近卫将太子拦下, “殿下,陛下不准任何人进。”
    太子目光威严,如有实质地压在他头上,厉声道:“这是你一面之词,本宫却知,父王并未下此旨意。里面是燕王殿下,本宫乃当今储君, 你拦我们相见,是何居心?”
    这样的吩咐本就是几面为难,御前做事,谁也得罪不得,蒙煦身着玄甲, 跪下去, “恳请殿下回去歇息。”
    “蒙煦, ”太子微微弯腰靠近他,轻描淡写道:“蒙家满门忠烈, 然, 你尚未学到你大伯父一半的变通。”
    这话轻飘飘的, 似是君臣间的细语,却杀意暗藏, 比方才那句厉声之言更使人不寒而栗。
    太子直起腰, 平静吩咐道:“把门打开。”
    羽乘殿看似幽静, 实则离养心殿极近,太子今夜既敢过来,便不担心风声传进淳康帝的耳朵里。
    正殿的门打开, 如此寒夜,刚走进去太子便冷下脸,偌大的殿中竟无一丝暖意。
    大殿正中,燕王穿着单衣躺在席上,像是沉沉睡了过去。
    太子晓得,他被生生打断半条腿及半只胳膊,绝不会有什么好眠。疾步过去蹲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灼人。
    燕王面无血色,唇上干裂出血,太子看了一周,竟连碗水都没有,怒火中烧。大楚行仁政,便是牢狱之中的犯人也不至没水喝。
    他喊声道:“铺床,洁身,端茶水,请御医。”
    外面尽是他的心腹,半句不敢质疑,领了命便行动。
    蒙煦守在殿门处,背脊笔挺,做同样的事,效忠的却不是同一个主子。
    太子等在一旁时,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皇叔那时已是闲人,每回进宫,都会抱着他走长长的路。有时从养心殿抱他到母妃那儿,有时抱他绕着御花园走上一大圈,有时,他就在皇叔怀里沉沉睡去。
    父皇不曾抱过他。
    皇叔不常进宫,可是只要进宫,一定给他准备各种小玩意哄他高兴。
    他长大一点才明白,皇叔一直念叨在嘴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叔说:“若星儿在,怕是会比太子殿下矮些,瘦些,淘气些。”
    他好奇地问:“星儿是谁,怎么不见他?”
    皇叔笑笑:“星儿是殿下的堂弟,等殿下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等他再大一些,不得不装成个小大人,皇叔便不再亲近他,每回只是笑着问候两句。
    再后来,星儿回来了。
    蔺长星每日在他跟前,对他这个堂哥毫无防备,总是天真快意地跟他说各种事情。
    南州水乡养出来的人,干净,温润,明朗。
    比他矮些,瘦些,淘气些。
    皇家的温情少便贵,太子自来告诉自己,多的他不渴求,如今有的再不能少。
    皇叔,表姐,长星,他都想护住。
    殿内很快暖了起来,银碳摆在榻前,燕王已被擦净身子,太医也已来看过。
    喝药前,燕王忽然醒了,他见到太子并不惊讶,淡淡笑道:“殿下,恕臣不能行礼了。”
    等他吃力地喝完药躺下,太子执着地问:“父皇为何要如此?”
    燕王像寻常长辈那般语重心长地劝晚辈:“陛下自有他的道理,殿下当爱惜羽翼,何必淌这趟浑水?”
    “本宫也有自己的道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
    “好,那就告与殿下。”燕王笑了下,似乎觉得好玩似的说起来:“自小皇兄便如此,我既是他的弟弟,自然要跟在兄长身后,不能胜过他。他骑马射箭不如我,我便不能在他面前骑马射箭;他兵法布阵不如我,我便不能领兵出征;他如今半瘫,我自然也不能健全。”
    他声音满是疲倦,语调温柔,却如天雷般响在太子耳中,震耳欲聋。
    归根结底,是妒忌二字。
    越是血亲越是难以忍受,一母同胞,凭什么你敢胜过天子?
    因是亲弟弟,便赏荣光无限,因妒忌不满,便能恶意折磨。
    这便是帝王心。
    淳康帝的所作所为,太子这些年并非一无所知,包括淳康帝利用命格司所做的桩桩件件。
    他不过是装傻充愣,掩耳盗铃,而今日铜铃声响了。
    走前,太子宽慰道:“皇叔放心,这次你与父皇不同,仔细将养百日便能如常行走。”
    …
    闹过哭过,蔺长星开始心平气和地与谢辰谈话,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能力弱,才不想我跟你家人坦白?”
    在他耳边轻声笑了下,谢辰开口:“你是这样想的?”
    他“嗯”了一声,正色道:“我并无本事,只凭我父亲才吃饱穿暖,才配得上众人口中的谢四姑娘。如今连我父亲,堂堂燕王尚且自身难保,我就更像个蜉蚍了。”
    他配不上谢辰。
    若谢辰不喜欢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傻话,你以为独你如此吗?”她在幽暗的烛光之中爱怜地看着他,“满宴京除圣上外,人人皆是蜉蚍,有没有本事重要?不。谢四姑娘照样只凭着父兄姑母存活,哪里比你高贵吗?你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你心里觉得我贵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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