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织锦缎镶了一圈白狐狸毛的斗篷,朝云服侍她穿上,漫天漫地的茫茫飞雪当中,格外的明艳。
    第92章 腹背受敌
    长公主出阁的日子定在三月里, 以其请奏,婚事从简,泰半的嫁妆都送与了各地女学。至于她的婚礼,嫁妆不足十二抬,酒席不足十数, 而鸾仪一路从宫里到得公主府,路障外头却有无数的百姓夹道欢呼。
    独憾没有一杯喜酒, 明微望着窗外出神, 嘴角也勾了点点笑意。
    “万岁爷——”朝云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回头瞧见他进来,指挥陆满福把个包袱放在她面前, 道:“换身衣裳,朕带你出宫。”
    她望了望他,但把面前一杯清酒喝了,站起身道:“我累了,请您恕罪。”
    趁着酒劲没上来摇晃到屋里, 挨着枕头倚在床边,就见他进来了,蹲在她面前道:“明微,你有多恨我?”
    “我不恨你。”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心里如何放下一个身为君王的你。我想看着你, 看着喜儿, 看着合惠……只有我和你们。可我们不能这样……”她描摹他的眉眼, 点点滴滴皆是缠绵,“我把你们藏起来了,你不要逼我出来好不好?”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低哂,为她伸指压住嘴唇,“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
    他眼眶一阵湿热,仰手去抚她的脸,声音中带了哽咽,“明微,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将脸贴在他手心,目光绵绵的看着他:“你也把我藏起来吧,藏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我知道,你也累了。”
    这样长久的单方面付出,有谁会不感到疲惫呢?她望他亦带了怜悯:“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要在我身上分神。”
    他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做,沿海开阜、交通整改、新军的建立、出海人员的选调还有难以施行的科举改制,即便他想,也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能分到她身上。
    六月里殷陆离再一次上书,奏请科举改制,帝不允而留中。七月,殷陆离撰写《朱氏伪论考》,抨朱熹《四书集注》,以己之私,代圣人立言,骂八股纸上谈兵,须有其表,倡导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之理论,广招天下人才,兴办新学。一时之间,引得文坛广议,令无数有志之士,千里迢迢,趋之若鹜,也令得传统圣贤的拥趸者们大为光火,声讨殷陆离之辞,层出不穷。
    同年九月,以体仁阁大学士、经筵讲师汪绍仪、亲封铁帽子王长圭为首,以妖言惑众、亵渎圣人之罪,请罢殷陆离。
    礼亲王长圭,乃是世宗同胞的兄弟,早年领军,战功卓越,后因平定云贵之乱伤了双腿,方才归园退隐。礼亲王素有声名,虽早已不问政事多年,然朝野之中,威望犹在。
    皇帝对于这位叔祖亦敬重,朝会后他造访养心殿,为他亲身迎了进来。
    待听他阐明来意,方才叩桌沉吟,“汪师傅请办殷陆离,朕朝上倒也与他说过,朕察江苏省的赋税,比前两年不知已翻了几翻,殷卿实为官有道,不过闲写一本书罢了,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奴才以为万岁爷此言差矣。”礼亲王坐轮椅,行动不便,只前倾了身子,谦卑颔首。
    “一则,苏浙得以兴盛,全赖陛下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殷陆离不过得佑于您的见识,捡了一点功劳尔。二则,奴才以为,孔孟之道是治国之本,殷陆离以一省巡抚之身作此举,意在动摇国本,实为罪不可恕。”
    “哦?”皇帝眼皮轻掀,伸手端了茶杯,押了一口道:“叔祖倒说说,殷陆离说到底也不过一介书生,朕待他素优厚,将来封侯拜相,也未为不可,他动摇国本,所为何故?”
    “这……”礼亲王一时无言以对,乘他迟疑,皇帝便一扶他,恳切道:“为此等小事劳动叔祖操心,是朕的不该。此事朕心里有数,您老人家尽可放宽心,在家里含饴弄孙,好好儿的享几天清福。”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礼亲王,庄王便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但漫窗一望,回首道:“礼亲王这摊子浑水还淌的犹豫。”
    皇帝抚着扳指冷哼,“他淌的犹豫,他后头的那起子人可是一点儿不犹豫。”
    皇帝摆手:“不可一概而论。”
    “八旗亲贵,有几个不是靠着祖荫才有今日光景?一年不似一年,说到底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儿,朕若此事迁就他们,后头再整改八旗,那还不得翻了天去?”他一瞥庄亲王,“那些硬骨头的清流,还有千千万万的儒生,才是最叫人头疼的,究竟,一时还离不得他们。”
    一言令得庄王眉心深锁,沉吟许久,道:“如此说来,奴才倒有一陷招,只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一扬下颌,“说来听听。”
    庄亲王只近前轻言,说未几句,只见皇帝瞥他:“你倒很是信得过他。”
    庄王低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句含糊不清的“阿玛”打断,他回头,但见小小矮矮一个粉团子趴在门口,被那及腰高的门槛儿绊住,一脸睡意惺忪的委屈。
    擅闯勤政亲贤,普天之下,除了荣安小公主不作第二人选。大晋的规矩,小格格满周岁有号,始称某公主,而至嫁时方有实封。今岁二月,喜儿格格就变成了荣安公主,荣安,圣上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么一个寄托了所有希冀的封号给她。
    宫人没有跟来的,陆满福眼瞧皇上,方要过去抱她,就见主子爷快乐一步,自行起身把人抱到了怀里。
    “容朕想想,你先下去吧。”他随口吩咐庄王,转头去哄趴他怀里起床气甚大的小团子,一面却叫陆满福把折子拿过来。
    庄王瞧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十月,朝堂之上声讨殷陆离的言论日益增多,皇帝一概置之未理。直至有一日,帝师汪绍仪奉了一份请罢殷陆离的千人联名书,天子握于手中,翻看几遍,却撂下道:“康平一朝,以文字狱故,数百人牵连枉死,天下数年无诗文,先帝素为之叹息。因其在时,即屡次教导于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朕未有一日敢忘。”
    “是以百家争鸣,各抒己见,朕素来所乐见也。如今因为一本书……”他拾起左手边陈放的典籍来,淡淡一哂,“你们要罢了朕一省巡抚,倒是比康平爷还厉害些。”
    “臣等万死不敢!”汪绍仪慌忙撩袍下跪,辩白道:“实是臣看他书中多蛊惑偏激之言,最易将人引入歧途。请皇上明鉴,臣是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有意动摇我科举取仕之本,终将危害于我朝社稷。”
    皇帝道:“朕倒是觉得他说得不错,是为人才长远计。”
    “皇上——”汪绍仪猛地抬起头来,宝座上的帝王却只将手一压,但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不偏听你一面之词,也不偏信于他,索性召他进京,朕听你们辩上一辩,再叫这满堂朝臣评一评谁更有礼。”
    “皇上……”汪绍仪张嘴欲拒,却无言以对,众臣只面面相觑,皇帝但一挥袖:“卿既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传朕口谕,召殷陆离进京奏对……”
    “启奏皇上——”话音甫落,庄王便往前一步,说道:“汪师傅年事已高,恐其精力不济,奴才恳请万岁爷允准,叫这一千个签了联名书的举子一同与殷抚台论辩。”
    底下隐有异议:“如此岂非以多欺少?”
    庄王但道:“自来以理服人,有理不论多寡。”
    “言至有理。”皇帝点头准奏。
    殷陆离抵京在十月底,皇帝召之于养心殿,彼时皇帝令他一人与论千百之事,便除了陆满福许久未有人来的启祥宫,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纵说千万,尔必忧心,我无所慰君,独企平安,千万珍重……”明微写信与长公主,写罢执笔,一声叹息。正叫朝云送出去,门上即禀陆公公求见。
    一晃数月,除了容钰与陆满福,以及偶尔过来转一圈的喜儿,启祥宫已近乎无人造访。明微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送些东西,但叫传他进来,不料陆满福扎地打了个千儿,只禀:“万岁爷召娘娘往养心殿一趟。”
    明微眼眸一抬,瞬即又敛下去,把信封交给朝云,随手整理着桌上的纸笺问何事。
    陆满福一瞬有些替自家主子爷不值,却还是如实答道:“殷抚台求了主子爷,请见娘娘一面。”
    明微思量片刻,但叫丫头拿了披风过来。
    第93章 不相往来
    皇帝有数月没再单独见她了, 尔然宴上匆匆一瞥,甚至不及辨清眉目。本欲仍不见她,只下头禀李嫔至时,究竟辗转挂怀,从自己私心将人招到了梅坞。
    不过是想在个没有旁人的时候细细瞧瞧她, 可不过一眼,目光就好似胶在了她身上。
    脚也不听使唤, 直到她身边才停下来, 低眸看着她道:“比上回见时气色好多了。”
    “陛下还好么?”明微抬眼看他。
    “朕很好。”他望着她清澈而殊无情谊的双眸,蓦然把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返身叫传殷陆离。
    就这样吧, 免得说得多了,又生龃龉。
    他顿了顿,踅身走了出去。瞧见喜儿抱着两个藤球出来,但陪她玩了一会儿,殷陆离与她便一前一后出来了。
    五彩斑斓的小球将被丢到她脚下, 小喜儿追着跑过去捡球,抬头却叫她裙子上绣得几朵绿萼梅吸引了目光,便一手抱球一手去扯她的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仰头看她。有两三个月不见了,她养着小脑袋打量了好一会儿, 忽一扭身跑到皇帝腿边, 拽着他的袍子叫抱。
    皇上把她抱起来, 顺着她的意愿走到明微身边,喜儿抱着七彩斑斓的小球瞧她,瞧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叫了一句娘亲。
    明微夸奖她乖,向来我行我素的小公主竟然害羞的低了低头,转而把球一丢,理所当然的张开了小手:“抱喜儿!”
    明微笑看她不语。
    哼!喜儿把脸一扭,抓着阿玛的衣襟埋到了他肩头。
    皇帝怜爱的拍了拍她,但望眼明微,只道:“你回去收拾下,等天黑了朕安排你出宫。
    “好。”明微福身告退。
    长公主自苏州返京,銮驾尚未出江苏,明微连夜出宫,只在客栈歇息了一晚,一大早就离了京,四日后于济南府与之会合。
    “明微?”长公主六个月身子,便穿着夹衣也已经显怀了,乍然见她吃惊不已,一瞬又焦灼的迎来:“可是他怎么了?”
    “当心。”明微连忙伸手扶她,“舅舅一切都好,不过皇上与他都惦念你,因此叫我来陪你一段日子。”
    长公主眉心不展:“倘他没事,何故叫你来陪我。”
    明微笑了笑,一面挽着她往房里走一面道:“你现下不是一个人,我来,也好与你说说京中之事,免得你胡乱揣测挂心。”
    “不对。”长公主但顿步看她,“他们既叫你来,必有要事,你说吧,他奉诏进京之时我就有准备,为了孩子,我也扛得住。”
    明微一敛眸子,“舅舅志在推动科举改制,他与我说,十一月六日大朝之时,倘若可以借机说动那些举人支持改制,则八股废立,指日可待,我朝人才兴盛,也指日可待。他自知寡难敌众,可时机难得,不若一搏。不成功,亦醒示天下。”
    “这就是了。”长公主喃喃,只有些脱力的垂了手,“他一早与我说过,科举改制若则缓行,就会像温水煮青蛙,不必多久,这只蛙就会不知不觉的死在锅里。只有把水烧沸了,才能叫他跳出去,叫大家都看见。这样一个把水烧沸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我怎么像个怨妇。”她摇了摇头,与她笑道:“吾夫敢为天下先,是我之幸。你放心,倘他归,我备酒迎他,倘他不归,我与吾儿,继其遗志!”
    掷地金石声,铿锵有力。
    打从济南府回京,长公主一行到达是在六日晚,金銮殿上江苏巡抚与千名举子的一场恶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不必刻意打听,街头巷尾亦都是传言。
    说得是殷陆离骂八股,纸上谈兵,所学无用;骂朱熹,颠倒黑白,谬论《四书》;骂文人,假作清高,尽谋私利;更言井蛙观天,不知世界之大,以西洋诸国之兴败,论证科举不改,百业俱废。
    所谓出口成章,一气呵成。问说千人不敌其一,更有帝师汪绍仪、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以祖宗规矩斥他数典忘祖,无君无父,被他逼得哑口无言,殷陆离始终牢牢占据上风。
    只是天终不从人愿,长公主欣喜未几便听闻,汪绍仪以死劝谏,血溅当场,在混乱之中结束了这场论战,而殷陆离也因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倒在了金銮殿上。
    汪绍仪失血过多,在第二日不治而亡。鲜血冲淡了原则与记忆,一时之间,人们尽都忽视了殷陆离当日的言论是何等的精彩,转而声讨的声音层出不穷。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二人,率三千太学生静坐午门,请杀殷陆离以慰汪老在天之灵,朝堂之上,更有泰半朝臣为之请命。
    长公主照看了殷陆离两日之后进宫,就在朝议之时闯了金銮殿,痛骂八旗宗亲只知贪权重利,落井下石;翰林学士只知沽名钓誉,私心自用。
    众皆心虚,只有指责她不该后宫干政,身为女子却抛头露面,行为不检。由着他们吵了两天的皇帝忽就砰一下撂了茶杯,大殿里头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垂眼,目光一一扫过那骂得最凶的几个:“后宫干政?”
    “长公主开办义塾,兴办女学,建庙堂,修医馆,桩桩件件,皆可流芳百世。去岁更是为此捐了自己的嫁妆,朕早以将其加封为护国长公主,准奏学政民生事宜。尔等莫不是把朕的旨意当了耳旁风?”
    众皆无声,唯有一言官出列,说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因陆离与长公主乃是夫妇,长公主就算可以议政,此时也当避险。”
    皇帝横目一扫,冷道:“依你的说法,朕这个小舅子是不是也得避避嫌?”
    “奴才不敢。”其人跪地请罪。
    皇帝一拂衣袖,冷着脸道:“长公主骂得不错。不要打量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在拿汪师傅的死做文章,汪师傅向来是个老学究,他是真正想不通科举改制的益处才误了性命。你们呢?”他一挑眉,“但凡喊殷陆离妖言惑众为国为民的,朕就把话撂在这里,朕等着你们死谏,倘有一个人如汪师傅一般血溅金銮,朕立斩殷陆离!”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
    生死面前,终让心怀鬼胎的人尽都却步。
    朝后,军机处接连拟了三道旨意:其一,体仁阁大学士汪绍仪尽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封三等襄勤伯,由其长子袭爵,三代方降;谥忠孝,配享忠臣庙庭。其二,浙江巡抚殷陆离,性骄不羁,狂妄冒进,革其巡抚之职,留任鸿胪寺少卿。其三,着庄亲王拟定逐年废八股及科举改制章程。
    最后一道旨意颁布之时已入腊月,朝中比往年更忙了几倍。他忙起来,每日陪着喜儿的时间就少了。喜儿长大了些,愈发在房里呆不住,见天儿总是气哼哼的,就使唤陆满福带着她满宫乱转。今儿去寿安宫,明儿去慈宁宫,长春宫里见到了合惠,此后就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宫里也就常瞧见两个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手牵着手在前头走,御前大太监陆满福带着一堆人张着手护小鸡崽儿似的跟着他们。
    皇上得闲了就抱她一会儿,或教她认几个字,或问她去了哪里,可吃好了玩好了,有没有被谁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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