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我觉得……”小公主看着他,答得十分认真,“这事儿平白搁着也是桩心事,不如就痛快一些,叫乔源给我做了额驸吧?”说罢看着万岁爷一脸震惊的表情,只勾缠着手指头低低叹气:“我是小了一点点,可是乔源年纪大了,他要是娶了别的姑娘怎么办?”
    “小喜儿……”得,还知道自个儿小,圣上一瞬觉得哭笑不得,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平和心气儿,语重心长的道:“自来儿女亲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娘亲是过来人,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日后必然不会叫你盲婚哑嫁,招一个你不喜欢的驸马。你着实喜欢乔源的话,阿玛也由着你,你想跟着乔源读书,阿玛同意了;想同他一起玩,只要不过分,我与你娘亲也不阻止。可是孩子,你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事儿咱们得晚两年再说。”
    小公主一瞬心里哇凉,眼巴巴的去看明微,待见得娘亲也跟着点头,说:“你还小,好好读书才是要紧的事。”只难过的咬了咬嘴巴,片刻才问:“要是我好好读书,考上了京师大学,你们能不能答应我?”
    明微与皇帝对视一眼,道:“还得乔源能过了我与你阿玛这一关。”
    小公主考中京师大学堂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了,隔天荣安小公主就效仿温禧长公主,把乔源带到了隆宗门,问他要不要娶她,再隔天就把人带到了她老子娘面前。
    听闻万岁爷与李妃娘娘总共出了十道难题叫他们去办,其间波折,不消再说,总是小公主直到十六岁的时候,才如愿以偿的坐上了花轿。
    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的盖头揭开,小公主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笑得一脸开心,毫无一般新嫁娘的羞涩。
    乔源看着她,仿佛就想起那一日隆宗门侧,她歪着脑袋,仿佛在打什么坏主意似的拦着他问:“小师傅,你知道我是谁么?”
    “四公主?”他有些匪夷所思看着她,却见她认真的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乔源,我是完颜昭。当年祖母给大姑姑和大姑父赐婚,大姑父不肯,这是我大姑姑当初拦下我大姑父,问他究竟要不要娶她的地方,我大姑父应了。如今我也要问你,要不要娶我?还有,以后会不会对我好?”
    “夫君?”小公主捏着一只通体碧色的翠玉合衾杯,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高兴傻了么?”
    他回神,只听得丫头喜婆皆捂着嘴隐隐发笑,遂咳了一下,才垂下托着新娘子手肘的手,压袖端了另一只合衾杯。
    “夫君。”仿佛是新鲜,小公主又唤了一声,才喜不自禁的把胳膊穿过他的臂弯,砰一声碰在了他的杯子上,一双眸子亮若星辰,满怀期待的等着他。
    “公主。”他眼中一瞬蓄满了柔情,深深望着她笑了。
    “哼!”小公主却是一恼,端杯转了身,乔源只是一笑,温柔的拉过她的手,定定看着她道:“娘子,永远都是我的公主。”
    第107章 番外五
    寒耕暑耘, 种桑养蚕,小公主日常所呆的地方里头,白水庄是最不同的一个。顾嬷嬷在京时,常就喜欢种些瓜果蔬菜, 耕种除草,浇水施肥,小公主初时看着那一把把绿油油的小菜新鲜,后来就喜欢在黄昏时候坐在田垄上, 一面瞧着顾嬷嬷种瓜点豆,一边听她讲些外祖父、外祖母或者母亲从前的故事。一晃几年嫁人了, 也还是一般的心性。
    顾嬷嬷舀着水一抬眼, 就看见夕阳淡淡的余晖之下, 一个绯红裙子的小姑娘慢悠悠的踱过来, 遂展颜一笑,问她:“不是才来么, 小主子怎么就过来了?”
    入乡随俗,小公主从来不穷讲究, 只往旁边一块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白石上一坐, 就扯着旁边的丝瓜叶子道:“他们讲七讲八的,我不爱听,我来瞧嬷嬷种菜。”
    “您与额驸这就要出门了, 可不皇上与娘娘要多交代几句?”顾嬷嬷一笑, 把水倒在了丝瓜藤的根部, 又拎了水桶, 往后挪了一步,“况且你来这儿,我可是忍不得也要念叨几句的。”
    “欸——”小公主叹息一声,托了小脸,“那您说吧,我跟您打个商量,您别像他们似的,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还专逮着我说。”
    顾嬷嬷顺口问了句怎么,小公主就巴巴的数落开了,说什么她阿玛额娘一直念叨去了东瀛以后要好好读书,要有个大人样子,还得好好尊敬公公婆婆,不能像在家里似的骄纵。
    小公主哼了一声,一时提到她婆婆,又有了个笑脸,喜滋滋道:“我婆婆跟我说,东瀛的东西不好吃,不过景致不错,像京都同大和,一些唐风的建筑特别有古韵,东瀛圣岳奇峰美景,四时不同。她寻了好些地方带我去玩儿,但是拜托我多带些存得住的吃食给她。嬷嬷……”她眼睛一眨,讨好的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好吃又存得住呀?”
    “这就海了去了,像泡椒、酸笋、腊肉、腊肠……”顾嬷嬷如数家珍,一口气列出了许多样,又笑道:“就不知道乔夫人是什么胃口了,喜酸喜甜,还是喜麻喜辣?”
    “这个好办,我回头问问额驸就是。”小公主不以为意,又七七八八的说了好一会子话,只等顾嬷嬷把偌大一片菜园子浇完了水,才小心翼翼的跑回了房里。
    万岁爷那边儿还没散场,见她过来,即招到跟前儿,又是好一番说教,“方朕与额驸说过,虽则如今大晋已与东瀛交好,可倭国人,究竟反复无偿,不可深供。你二人这趟过去,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在学校里读书,也不要争锋出头,免得为他算计。再退一步,读书学习也是次要,一切皆以平安为上,懂得么?”
    都不知道是说第几遍了,小喜儿颇是感叹的看了她阿玛一眼,却乖乖道:“儿臣知道了,谨遵阿玛教诲。”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半日,跟着他们小夫妻的随从也已经检点好了,圣上看眼明微,摆手道:“去吧,回去再收拾收拾,明儿我同你娘去南苑清静两日,你们到时候离京,就不必过来辞行了。”
    小公主长到十七岁,头回出远门,虽然也舍不得父母,究竟兴奋占了上风,只跑去明微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娘亲,你别难过呀,我同额驸过上一年,明年就回了。等到了东瀛,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明微待孩子,虽疼爱却不娇养,他们这趟去东瀛读书,圣上本是反对,还是叫她说服的。两个并不就走,她本来没什么事儿,却叫小喜儿两句窝心话惹红了眼眶。万岁爷看着闺女只是嫌弃,挥手就拂开了她,“去去,还没走呢,就惹上你娘的眼泪了?”又招呼乔源,“走吧,带她回去收拾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甭到时候缺衣少穿的。”
    小公主看看明微,有些心虚的随乔源去了,方要出门,就听母亲唤了句小喜儿。
    “娘亲?”小公主回过头来,见明微朝她招手,即返身走到她身边,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关心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小丫头!”明微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替她系上,才捏捏她的脸道:“去吧,好好吃饭,爱惜身体,娘亲还等着你回来大展身手呢!”
    “那您与阿玛等着吧!”小公主一瞬豪情万丈,“等我和额驸回来,一定要让我华夏拥有世界上最快的轮船与军舰!”
    “去吧,娘亲与阿玛等着。”明微望望皇帝,温柔又坚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荣安和硕公主与额驸乔源离京是在两日后了,由二阿哥送到天津港登船,明微初还没事儿,等到二阿哥送人回来到南苑请安,人一走就有些惦念起来了。
    陕西巡抚得了幅《唐人宫乐图》敬奉,圣上本在书案后头看画,瞧她一脸郁色,即放下卷轴踱了过来,揽她笑道:“头些年你在江南,一晃几个月见不了面,我担心你念他们,你尤说尚好,怎么这会子才走这一时半刻的,你就坐不住了?”
    初秋薄暮,正是日落时分,橙红的晚霞铺满了大半边天空,只将远处的森森山林、近出的碧色草地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尔然划过一道的失群的雁影,悲鸣着不知去往何方,只令得明微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回头埋在他肩头瓮声道:“这怎么一样?那时他们虽不在我身边,可总归有你亲眼看着。喜儿这一走,山高水远的不说,又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年轻孩子,小喜儿又惯来孩子性儿,吵了闹了的怎么办?我思量着便后悔,应再过上两年,等他们两个年纪大些再出去的……”
    “说该去的是你,说不该去的也是你,这都走了,你就安生过两日,少操心他们吧。”皇帝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侧身瞧她,眼见的伊人眼眶微湿,只捏了捏她的下巴,调笑道:“闻风先生,可行?”
    明微捶他笑了笑,掖着眼角离了他身边,往一旁太师椅上坐了,执壶倒了杯茶,却也没喝,只一面磨着杯口一面道:“原忘了与你说,前两日长公主捎信儿与我,说过两日敬业中学堂,徐素文邀我去讲一堂课,我本想拒绝……”她摇头笑了笑,“总是这两日闷得慌,我想着就早两日离京,绕去曲阜瞧瞧……”
    早两日离京,若是从前圣上听了,必是要闹上一顿脾气才罢,此刻看着她却眉目含笑,没有一点恼意的应了句成。
    明微狐疑的看他,皇帝笑了一会儿,只过来拉了她的手,慢慢道:“等这一趟罢了,回京如何?”
    明微手上一顿,片刻方道:“三年前太后召我回宫,我们不是说过这个了么?”
    “当年你们两个彼此如何相待,哀家是看在眼里的,只他一时昏头,逾了规矩,哀家不得不给他提个醒儿,叫他冷静些日子,却没料到后头一连串的事情。我老早就想召你,这一年年的,你们聚少离多、两地相悬,总不是办法,还是把你手上的事情放放,回宫来得是。”彼时慈宁宫中,太后一番剖心置腹,言犹在耳。她微微敛眸,方抬眼看他,“总还是当初的那些话,为陛下作育菁莪,乃我毕生所愿。我盼陛下以天下为重,励精图治,亦盼陛下与我同心,不贪一时享乐,全我一番为君、为民、为国之心。”
    为君,报国,圣上一早就知道,她虽看似温婉谦和,与世无争,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番不输男儿的凌云之志,不仅支撑她自己,也影响支持着他与孩子们。江山美人,若这个美人不是她,或许他已经弃了肩头的天下重担,逍遥自在。每每念及此处,总不免感叹自己何德何能,得遇伊人。他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略微不忍的笑了笑,直视她道:“苏州、天津、京城,都不过是些地方上的差别,与你所愿并无矛盾。明微,我知道你顾忌的是什么。”
    “前些年因为合惠,你呆在苏州,一连几年都不愿意回来。后头这个结解了,才总算同意去了离京师较近的天津。一晃这些年过去,无论是孙继良所请,还是长姊相劝,你始终不愿意回京……”他慢慢的握住了她的肩头,“我知道,是因为皇后。”
    中宫的存在,这些年里就仿佛他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雷池,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不去触碰。一旦触及,非伤即痛。
    “争不得,让不得,怨不得,解不得……”明微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子才涩然摇头,“我没法子,你若还没厌烦我,就不要再逼我了。”
    “明微,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手,安抚的摩挲了一下,“我方带你从江南回来那会儿,总想既入后宫,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宠爱你,一来是免后宫猜忌,太后憎恶于你,二来是免却久而久之你侍宠生事,三来,则是免我后头收势不住,乱了大局。彼时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因总是处处委屈于你。到后来京兆府那一桩事,我虽不顾一切的想补偿与你,也逃不过一时的头脑发热。直至如今,十几年已经过去了……”他拉着她的手,微微有些感慨,随后方是一笑,“明微,我们已经相伴了整整十八年,我不知你如何,我总是不复年轻时候满腔热血。正因这般,我可以切切实实的确定,你我无论如何倾心相待,都不会出现妨碍江山社稷之事……”
    这般拐弯抹角的言辞,明微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他必然做了什么让她惊心动魄的大事,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袖子,悬着一颗心问他:“你可是做了什么?”
    “你好好坐着。”圣上抬手压了她的肩膀,略一沉吟,说了句:“这事儿,朕是与她商量过的,并非仗势欺人,威逼利透,再一个,业已征得太后老人家同意。”说罢一顿,才扬声唤了陆满福。
    “奴才遵旨!”外头陆满福利落的应了一声儿,捧着一只托盘拖着又胖了一圈儿的身子挤进门来,恭恭敬敬的行至二人身边,将手上的托盘举过了头顶。
    光可鉴人的红金斑犀皮的方盘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张折了四折的罗纹笺,明微望了一眼没动,直等皇帝打开递过来,才缓缓垂了眸眸子去看。
    整整齐齐的一张蝇头小楷,开头处端端正正的写了“和离书”三字,乃是十分熟悉的字迹。明微心头一震,匆匆扫过,恍惚只记住了几句话:“皇后赫舍里氏,奉皇考命,作陪朕躬。结缔以来,二十余载,上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尽诚孝;佐朕内治,尤极敬勤;宫闱式化,淑德彰闻1。然予之夫妇相待,两心不同,难归一意……盖朕与中宫是为天下之表率,有别寻常夫妇,帝后和离,必致天下哗然动荡,则朕本心违矣。故谨以彼我至亲为证,立此和离书,从今往后,只为帝后,不论夫妻……兹以皇后著德,即有生老病死之不测,朕不另立中宫……”
    一字一句,仿若晴天霹雳,在头顶不断的炸开,好一会子,她才回过神来,缓缓看他道:“我要见太后。”
    圆明园中,自帝后二人一道送来一式两份的两张和离书,皇太后已经等了她许久。
    “哀家知道你要问什么。”太后倚着大引枕歪在罗汉床上,即便方才叫帝后气得大病一场,犹不显露半分,只打望着她道:“求仁得仁,他没有亏待皇后,你也不必多想,只不要枉费了他待你的一番心思。”
    “谨遵太后教诲。”明微深深伏地,叩首而去,出得长春仙馆,正见他负手立在桥头等她。
    将将下过雨,绿波芳草,空翠濛濛,他便立在一片烟波微茫里,含笑朝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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