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外面遇见安王,他故意给安王找茬,原以为依照这废太子温吞的个性,顶多言辞驳斥他一番,没想安王如今与昔日仿若两人。如今的安王极少生气,总是一派淡泊之态,被当面挑刺,他也不会把怒意展露在脸上,可偏偏这样的安王,却让人觉得不容小觑了。
    就拿数日前的大朝来说,安王短短数言,便让皇上和朝中多名臣子同意了捐款捐粮这个提议。
    汪三不知道安王这次又想出了什么折腾人的办法。
    老皇上换了个坐姿,身子微微前倾,看向安王,“讲!”
    “儿臣今日在城中偶遇陆尚书和汪侍郎,见陆大人愁容满面,儿臣便顺口问了几句,才知户部近日收到的捐款和捐粮都不多,远不足江阴等地的需要。儿臣亦是深感意外,朝中诸位大人平日里忧国忧民,怎如今到了国家和百姓需要诸位的时候,诸位大人一个个都变得叶公好龙了?”
    顾君瑜这话正好说到老皇上心坎上,老皇上看自家儿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慰,果然不愧为自己亲自培养出来的儿子,甚得他心。
    汪太师不动声色,不过他知道安王这话多半是冲着他来的,汪家和景王是一脉,跟安王之间是不可能共存的。
    “儿臣入京后也时常听城中百姓提起哪家大臣又买了美婢,哪家大人后院的美人最多,哪家的夫人又在豪掷千金宴请城中的小姐太太们……这一场酒宴下来动辄就是上千银子的花销。为何他们有钱办宴席,却无钱拿来救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灾民?”顾君瑜问道。
    汪太师和陆太傅面上的神色都在不好,京城里最喜欢办酒宴的当属汪家和长信侯府,两家的女主人都喜欢宴请宾客,那汪五郎和陆雨彤的婚事便是在走动中结成的。
    顾君瑜的话说到这里,汪太师基本上可以预见他后面想说的内容了。
    褚文渊附和道:“安王所言甚是,如今河阴等地民不聊生,京城却一派莺歌燕舞。老臣想这些大人们想必比那西南之地的百姓富有多了,百姓之粮皆是他们辛苦耕作而来,若因为他们收成多,便不知餍足地加重赋税,只会打击百姓务农的积极性。老臣恳请皇上让朝中那些铺张浪费之辈拿出银子!”
    戚淮见状也道:“西南之地有好收成不易,皆是王爷亲自指导当地百姓,鼓励百姓进行农耕才让他们这两年摆脱贫困。然而臣深感不平之处乃竟有人嫌安王捐得银子少,王爷初入京城,捐出万数银子已是极大的诚意……”
    顾君瑜:“戚大人,多说无益。父皇,儿臣今日正是为这事而来。依儿臣之见,眼下不若按照朝中各位大人家中的田产和家眷征收捐款和粮食,省得诸位大人私底下抱怨,总觉得自己捐得多了不划算。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大人想多捐一点,又怕暴露自己丰厚的家底,按田产、铺子和人丁收取捐款,人丁也得细分,使粗的杂役、丫鬟、侍卫、门客和妻妾的份额自然不能一样,既然大家都请得起下人,养得起妻妾,接待得起门客,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叫穷叫惨了,如有不从者,拒交粮食的便没收土地,拒交银子者,那便没收铺子。”
    “王爷此计未免太过伤和气……”汪三皱眉道。
    王家不仅土地多,人丁也最多,从主人到下人,门客尤为多,若是让安王这计谋成了,那汪家岂不是要掉一块肉下来?
    顾君瑜强势打断他,“如今流寇四起,百姓饥不果腹,诸位大人给脸不要脸,若是朝廷还与大家讲一团和气,那又置颠沛流离的百姓于何地?汪大人若是想讲和气,不妨去前线和那些暴民们讲讲和气,若是他们肯给汪大人你面子,那汪大人这份钱粮,朝廷不收便是。”
    汪三没想到会这般被安王呛,顿时羞愤地满面通红。
    汪太师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老皇上:“汪太师和陆太傅觉得如何?”
    还能如何,他们又不傻,哪里可能听不出老皇上语气里的不悦,现在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好在户部掌握在汪家和陆家手上,他们可以在落实的时候适当“操作”一番,以减少损失。
    此时,顾君瑜又道:“父皇,救灾款项已经不能再拖了,想必是户部人手不足,才导致这灾款和救济粮筹了如此久还没落实到位。萧大人当初与儿臣在符阳时,正好经历过益州大地震,萧大人仅用短短两三日便将益州、黔州等地的受灾情况了解清楚,在最短的时间内救济了灾民,找当地乡绅土豪出资出粮,帮助受灾百姓渡过难关,助他们重建家园。萧大人前后用时也没超过半个月,他在符阳当县令这几年也累积了不少经验,儿臣恳请父皇派萧大人协助户部,尽快将灾款灾粮落实到位。”
    此话甚合老皇上之意,老皇上眉眼稍得舒展,“萧牧这几年在符阳委实沉稳了不少,朕准奏,来人,去宣萧大人进宫!”
    “吏部最近案件积压,萧大人新官上任,想必忙不过来。皇上若是想多派人手,老臣……”汪太师试探着说道。
    萧牧此人是皇上的心腹,看似大咧咧,实则雷厉风行,手段也十分狠辣,且此人向来只认皇上一个主,很难拉拢。
    若是让萧牧插一脚,那此事就难办了。
    顾君瑜道:“吏部的案子,戚大人可暂且顶一段日子。”
    “那工部……”
    顾君瑜:“儿臣今日也正要来给父皇讨要拿下扶南城池的赏。”
    老皇上:“阿瑜想要讨什么?”
    顾君瑜:“两个职位,一个是掌管工部的,一个是翰林院修书撰文的。”
    “你想身兼两职?”皇上现在心情好了,便饶有兴致地问道。
    “儿臣并无□□术,无法兼顾这么多。翰林院学士之位是儿臣为王妃讨的,儿臣给父皇呈上的手札有一半是王妃编写的。王妃这些年跟着儿臣在符阳进行农耕,对作物习性、杂交规律已有很深入的了解,以她之才情,若能将这几年所学传与世人,定能造福万民。”顾君瑜道。
    陆太傅和陆依霖吃了一惊,老皇上未置可否,戚淮虽有诧异,不过想着说这话的人是安王,便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了。
    汪太师和汪三现在满肚子都是气,安王如今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温吞的太子,为了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各个部门,竟然让安王妃这种女流也出来就职。
    “皇上,安王妃乃一介女流,岂能胜任翰林院学士?还请安王收回刚才之言,切莫让世人取笑了去。”陆太傅不敢再当哑巴了,站起身说道。
    顾君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如果现在站出来说这话的是汪太师,他或许没这么强烈的情绪,但陆太傅不管怎么说都是陆沉菀的亲爷爷。
    “陆太傅此言差矣!高祖开国之时,我大锦国还曾设有女官之职,女子怎么就不能出任官位了?王妃文武双全,能撰文作诗,亦懂骑射之术,其聪慧不亚于任何男子。古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难不成当今之人的眼界连古人都不如?”
    长信侯府一向以诗书文章闻名于世,自诩清高,非常推崇时下那些陈规滥调,还自成一派学术,颇有几分朱程理学的调调。
    陆太傅大抵是没被人这般当面责问过,憋红了脸道:“女子便当有女子的样子,成日混迹于男人之中,又成何体统?王爷可有为王妃的声誉想过?”
    顾君瑜:“如此说来,陆太傅身为陆氏学说的发起人,也算当今一代名儒。自古以来名儒也当有名儒的样子,成日流连在烟花柳巷,混迹在那些风尘女子之中,却又要求自家女眷个个恪守所谓的妇道,不知陆太傅这又是何种体统?”
    “你……”陆太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君瑜冷笑一声,“如果一个女子出来用自己的学识造福百姓造福后世,都能与所谓的清白声誉挂上钩,不知说出此话之人心到底有多脏,大抵是他自己便是这么龌龊的人,所以看谁都是如此龌龊!”
    顾君瑜而今算是明白为何书中的陆沉菀会被逼得自尽,她所处的生长环境,她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如此不堪,当不了她的后盾也就罢了,还成为最可恶的加害者。
    陆沉菀嫁与太子之时,与太子根本不熟,却愿意为这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丈夫选择流放千里……这确实不是她能选择的,长信侯府的家风就决定了她只能跟着流放。
    陆太傅大概是从未被人这样怼过,整个人像只红脖子公鸡,连身体都在发颤。
    陆依霖的面色也很难堪,一个是他亲爹,一个是女婿,话题还是关于他闺女的……
    戚淮和明以微面面相觑,明以微想说点什么缓和现在的气氛,不过被戚淮的眼神止住了。
    虽说戚淮也觉得让王妃去翰林院任职有点不合规矩,但他不是个迂腐的人,和安王妃也算熟识。安王妃并非寻常女子,一直跟在安王身边,能力和眼界也确实让男儿也叹服。
    如果安王妃和安王两人都不介意,那安王妃去翰林院也无可厚非。安王妃尚未出阁时,便曾以一首咏梅诗享誉京城,长信侯府这种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女子,才情自是不差。
    安王让他送到皇上手上的手札,戚淮都看过,里面提到的一些农耕技术浅显易懂,但编写之人表达得很通畅,并无累述之言。
    若是安王妃真能把所有的农耕技术,包括嫁接术,育种术等写细致传于世人,造福百姓,纵使安王妃是个女子,又如何?
    陆依霖道:“王爷今日这番话,是王爷之意,还是王妃之意?”
    顾君瑜:“不知陆大人想用何种言语相劝?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再问,本王在鬼门关走了几回,如今也不怕得罪人了。”
    陆依霖一噎,面色冷了两分。
    “臣只是想提醒王爷,王爷替王妃做决定之前,还是得先问问王妃的意思。”陆依霖冷着脸说。
    老皇上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出闹剧,汪太师见陆太傅被安王一顿狂喷,现在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大概是看着倒霉的不止自己一家,便从中找到了一种平衡吧!
    顾君瑜看着眼前和陆沉菀有七六分相似的老丈人,心中越发觉得长信侯府之人中看不中用,脸都是用智商换来的。
    除了陆沉菀。
    “这是本王的家事,就不劳烦陆大人操心了。”
    回到京城这些日子,顾君瑜也多少听到了一些八卦。
    听闻陆沉菀不受陆家人喜欢,是因为长信侯府的人怀疑陆沉菀并非陆依霖之女,楼霜雪嫁给陆依霖不足十月就产下陆沉菀。
    陆依霖面上挂不住。
    这时,萧牧匆匆从殿外赶来,见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有几分摸不着北。
    顾君瑜不想和他们计较下去,“还请父皇应允。”
    老皇上微微耷拉着眼,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此事你让她亲自过来见朕,朕考核了便让她入翰林院。”
    顾君瑜并不怕老皇上考核,陆沉菀的诗文功底不错,而且也很知礼,便点头应下。
    萧牧:怎么觉得大家在打哑谜?
    “臣见过皇上,不知皇上叫臣何事?”萧牧问道。
    老皇上:“你暂放手上的案子,交给戚淮处理,你去户部与陆大人一同负责征收钱粮之事。”
    萧牧:???
    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一把手的位置都还没有坐热,这马上就要去户部给人当小弟了?
    萧牧郁闷。
    老皇上让其余人退下,独留萧牧一人。
    “朕听安王说你这几年在符阳为百姓做了很多实事。”
    萧牧一五大三粗的爷们儿被皇上这话搞得红了脸,安王夸他?他还以为安王回来会参他一本,毕竟他经常去安王那里占便宜,也经常没在县衙工作,到处跑去玩得多。
    “其实属下没做什么,倒是王爷每年春耕都会去各地教百姓种地,黔州百姓遇上麻烦事,也乐意找安王帮忙。”萧牧如实说道。
    “嗯。你可知朕为何独留你下来?”
    “臣愚钝。”
    “虽说让你去户部帮陆依霖是安王的主意,不过朕同意让你去,并不单单是想你帮着朕逼他们拿钱。”老皇上从龙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萧牧,“你好生跟朕查查他们的底。”
    萧牧立马会意,“臣遵命!”
    景王府。
    景王得知朝中的权势又调换了一轮之后,将手上的信纸揉成了一团。
    “他的主意倒是打得好!”景王怒道,“现在把手都伸到户部了。”
    “王爷切莫气坏了身体。”吴燕青劝道。
    “燕青兄,他一回到京城,就掌控了六部中的两部。如今,他连户部都想抢过去,我如何能不气?”
    吴燕青:“生气只会使问题一团糟,对事情并无帮助。那陆依霖对安王是什么态度?”
    “表面上看着冷淡,不过安王妃到底还是长信侯府的嫡长女。”
    吴燕青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长信侯府今后可能会成为我们的险棋,如果长信侯府对我们没有帮助,还请王爷及早舍弃。”
    “本王知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应付萧牧,此人是皇上的心腹,如果让他查出我们的端倪,会是王爷的麻烦。王爷……可要将东西转移?”吴燕青问。
    “能转移去何处?脱离了本王的眼皮,本王也睡不好。”景王道。
    吴燕青便不再说什么。
    最近这些日子景王都在府上“养病”,没有出去,汪贵妃限制了他的行动,怕他又在这个时候冲动。
    不过这一招倒也不错,景王最近确实低调了许多,京城的风风雨雨都与他无关。
    萧牧离开了吏部,那向浩楠的案件目前是戚淮在处理……景王又有点按捺不住了。
    “没想到王爷竟然连陆太傅和汪太师也敢正面得罪……”从宫中出来,明以微便带着几分调侃的口吻说道。
    戚淮笑:“这天下,除了安王妃,就没有王爷不敢正面得罪的人。”
    “戚大人这是在说你自己么?”顾君瑜眉眼一扬,斜着眼看向戚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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