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在血水里淌过来,自问不是软弱之人。
    他的弟弟,自然也不会是。
    李宿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想要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达给李宴。
    “但贵妃娘娘曾经教导我许多道理。”
    “她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渡河。”
    “只是有的人坐船,有的人划桨,有的人得靠自己拼命游,才能不沉入水底。”
    “无论怎样,我们最终都能达到彼岸。”
    李宴的眼神微微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但他知道,他绝对不会沉底,也不想沉底。
    “即便划桨辛苦,即便游泳疲累,但坐船就舒服吗?一个浪来,风雨飘摇,船翻人坠,也不过是死得痛快一些。”
    “没有一条河永远风平浪静,端看你怎么走。”
    “就我看来,你已经走得很好了。”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在深宫挣扎,能顺利出宫开府,殊为不易。
    看看那些还未出生便已死去的亡灵,看看依旧缠绵病榻的宜妃,看看被关在诏狱的九皇子,他已是现在的胜利者。
    “没有人说,英雄就该器宇轩昂,亦无人说,只有顶天立地才能笑到最后。”
    “你心坚韧,就能渡河。”
    李宿一语毕,端起茶杯,冲李宴遥遥一敬。
    李宴的眼神渐渐变了。
    他坐直身体,也端起茶杯,回敬这个唯一会教导他的兄长。
    同敬渡河人。
    两人一拱手,一杯茶饮下,莫名相视一笑。
    李宿最后说:“李宴,为兄不希望你心慈手软,慈悲为怀,只要你能渡好自己那条河,便是最好的。”
    李宴似懂非懂点头:“是,臣弟明白。”
    待到用过午膳,路程再起,这一行便是半个多时辰。
    李宿看李宴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下令暂歇。
    然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密集脚步声响起,一队刺客突然出现,直奔李宿而来。
    禁卫迅速上前,团团围住李宿。
    李宿面色不改,抽出长剑,颇有些感叹:“这时候来刺杀,不会太过儿戏。”
    他此番行程是李锦昶特地安排,只派了一队九城兵马司的精锐,若是李宿此刻被刺杀而亡,那便实在是贼喊捉贼,太过明显。
    李宴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真书生,他虽武艺不精,却也还是会些骑射功夫,此刻便也捏着长剑,跟在李宿身边。
    禁卫及九城兵马司的精锐大多都围在两位皇孙身边,便是刺客真能刺杀突围,大抵也讨不到什么好。
    就在众人屏气凝神,准备迎战时,那队刺客突然调转方向,一路往后面的马车行去。
    李宿脸色微变:“不好,保护祭品。”
    士兵们迅速集结,往前方奔去,而此刻,右手边却又冲杀而来一队人马,直奔李宿而来。
    李宿面沉如水。
    他仿佛终于明白幕后之人的真正用意,他只是没想到,那人犹犹豫豫半辈子,优柔寡断,含糊不绝,这一次竟果断如此。
    李宿长剑一挥:“誓死保护祭品。”
    此番祭品之中,不仅有洪恩帝的贴身翠玉扳指,还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一柄云卷玉如意。
    李锦昶准备这样的祭品,无非便是想给洪恩帝祈福,祈求大褚列祖列宗庇佑,可让洪恩帝身体康健,从昏睡复苏。
    李宿此刻顾不上许多,他匆匆吩咐禁卫保护好李宴,便直接策马迎上。
    李宿飞身而下,长剑如同划破暗夜的惊雷,冲刺客劈去。
    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溅,如白日落雨,落在李宿原本干净整洁的银灰长衫上。
    滴答,滴答。
    天都跟着红了。
    李宿现在已不会被鲜血刺激,亦不会疯魔,但他依旧杀红了眼。
    乱兵之中,他浑身浴血,身上渐渐落下一个又一个伤口。
    或深,或浅,或痛,或麻。
    在他身后,是李宴声嘶力竭地呼唤:“皇兄,小心!”
    李宿闭了闭眼,手上长剑不停,如龙在云间翻飞穿行。
    在他身边,是苦战不退的将士。
    但他们依旧阻拦不了被推倒的马车和那些破碎一地的宝玉。
    扳指碎了,玉如意也碎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却悄然而至。
    看到祭品损毁严重,再无复原之可能,那队刺客毫不恋战,迅速撤退。
    一晃神的工夫,便只留一地破碎。
    李宿立在血泊之中,任由雨水打在脸颊上,洗清了他身上的血迹。
    他紧紧捏着长剑,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已经双目通红,若非被禁卫死死拦着,就要冲上前来跟李宿一起厮杀。
    李宿右手一甩长剑,把混着血迹的雨水甩掉,重新插回剑鞘里。
    他翻身上马,一步步回到李宴面前。
    “二弟,没事吧。”
    李宴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他很明白都发生了什么,看着李宿的目光带着万分焦急。
    “皇兄!”
    祭品毁了,他们无法继续前行,也无法完成祭祖之差。
    最重要的是,祭品中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也有洪恩帝的贴身之玉。
    可如今,玉碎了。
    雨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遮挡了李宴的目光。
    他看不清李宿的神情,却听到他的话:“冷静,咱们回宫。”
    他的声音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冰冷。
    “咱们且回宫看看,他的后手到底为何。”
    ——
    此时,长信宫东宫后殿。
    太子妃躺在床榻上,正面色苍白地饮药。
    苦涩的汤药从她喉咙里滑过,滑过她冰冷的心。
    郑姑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娘娘,是臣办事不力,还请娘娘责罚。”
    太子妃一碗汤药下肚,好半天才缓过来:“与你何干?”
    郑姑姑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若是臣早先便多寻几家药铺,仔细严查安神香是否有异,娘娘的身子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
    陈轻稚苦笑出声:“你八年前才跟了我,前头那些年大错已成,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啊。”
    她长长地,仿若做梦一般叹了口气。
    “是我分不清对错,看不清好坏,白白做了一回刽子手,全为他人做嫁衣。”
    “要怪的是我自己。”
    ————
    陈轻稚的泪,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她哭的是过去还有真心的自己。
    郑姑姑跪在床榻边,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娘娘,臣这就让人去传信给陈大人,让陈大人在坊间寻访名医,一定能给娘娘解毒。”
    太子妃缓缓闭了闭眼,让郑姑姑给她擦干眼泪,这才睁开。
    她那双已经失去光华的眼眸,里里外外却透着一股冰冷。
    “治不好了,不用费心了,”陈轻稚道,“若是早些年头,说不得还有希望,如今端儿都十八了,十几年侵染,我又如何能好?”
    郑姑姑低声道:“可娘娘,坊间的几名药师都说那安神香中所含雷公藤并不算多,量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是日夜点燃,也并非剧毒。”
    陈轻稚常年睡不好觉,整日头疼眩晕,因此需要日常点燃安神香,才能静气凝神。
    可经年累月,她吃了那么多药,无论如何调养身体都没好,待到今岁,已是有些油灯枯竭。
    早年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良心不安,愧疚和恐惧啃噬她的心,所以才会寝食难安,会彻夜难寐。
    现在才知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魑魅魍魉,鬼只在人心里。
    只有人才会愧疚。
    太子妃长叹一声:“没用的,我原以为只有药里加了乌头,所以才会越吃越孱弱,这些时候偷偷倒了药,却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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