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盯着这个眉眼酷似的九岁小儿,随口问道:便是他年父皇只剩下孤家寡人,你也愿为朕遮挡吗?
    楚鄎怜恤地点着头,看着父皇冷寂的侧影说:会,儿臣舍不得父皇,儿臣要父皇好好的。
    傻小子,当年老四也说过一样的话。你总有一天也要离开朕的。深知这个儿子对自己的依赖,楚昂不禁感慨地拍拍他肩头。
    第196章 『捌捌』太子册封
    楚邹从朱红的二道门内走进来, 几步上得台阶, 双手伏地叩安:儿臣请奏父皇。
    他的语气平淡而谦恭,并无少年沉冤得雪的感慨或怨言。当年不争辨,也只是因为对这座皇城牢笼的心灰意冷,倘若不是陆梨没死, 又进宫来成全了他,他根本懒于再应对这宫闱朝堂的世态人qíng。
    那颀俊的身躯立在台基下,着一袭赭色玄鸟飞鹿团领袍,出去一年回来却是变化良多。依旧是那一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轮廓,可眉眼之间的神qíng却变得愈为沉着了。
    到底已是个快二十岁的男儿。
    看在楚昂的眼里, 不免生出几许年华的空怅, 他这么多年所珍视的、执意要维持的某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看了一眼身侧体贴的小九, 目中这才微暖,问:案子进行的如何了,我儿准备怎么处置?
    今次案子牵涉人员太多,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倘若按既定的规矩法办,恐怕将要洗掉一批人。届时不免又引发蜚语, 道东宫废太子一上台, 立时便又血流成河。楚邹不会给他们落这样的口舌,况且如果真的全部换血,对江南织造本身也是一种损伤,更不容易收买人心。为君为上者, 既要施予下臣以大恩,又要使其瑟瑟惶恐。惶而感恩,是为服帖矣。
    楚邹便答道:以láng犬与羊做比,家主收服láng犬放羊,láng犬无有不吃羊的冲动,这yù望乃是出自天xing,断难根绝。儿臣认为,与其撤换一批新官,倒不如叫这群人以贪买命,提头当差。除却重犯法办,其余层层下去,依据贪污数额折算成银倆,或出钱买命,或按律就办,归各人选择。买命者可留人头,俸禄照发,以五年为一季考察,五年内若本人或治下再行贪污偷税,则立时连坐问斩,以儆效尤;若此后清廉为政,则再三年为次季,再之后便宽恕其过。此外,东宫再设督检衙门,逢月逢季监督查账,账目直达圣恭,以此杜绝官员结党私营,亦可为国库平复收支也!
    他站在下头,表qíng淡漠而坚定,出口的话却是叫皇帝震惊的。想起四岁那年,牵着一只丑风筝站在膝前,问我儿将来想做什么,说只想当个权倾朝野的亲王,再问他为何,自己也答不出所以然。
    楚昂当年没有立固本守成的老大,便是看中了这个幼子骨子里敛藏的锋芒。如今锋芒毕露,严政可屈可伸,不破不立,到底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楚昂就说:就依老四你所言吧。
    以贪买命,提头当差,吃多少的你给老子吐回来,吐回来提着头让你继续当差,当得好的饶你过错不究,当不好的,你或者你和你家中妻儿老小继续得死。
    啧,今古未闻。消息一传出去,朝堂上下无有不骇然,这皇四子当真命犯正煞,说穿了这可是违逆之道,谁人敢想出这么个绝招。
    但亦是叫某些官员感恩戴德的废太子总算没白圈禁四年呐,晓得把人命当回事儿了。死了两条腿一蹬,贪多少钱也带不走;提个人头本本分分当差八年,说不准命就恕回来了,没有人舍得去死。一时间案子便轰轰烈烈铺展开来。
    楚邹调用宋岩旗下禁卫军,于十月二十日将李得贵、刘远、曹奎胜等要犯抄家下监,其余涉案官员纷纷清查账目,马不停蹄。十月二十三那天,李得贵行刑后在狱中突然咬舌自尽,十月二十九刘远、江南提督织造等官员在午门前问斩,侩子手一排长刀劈下去,黑红的喉血在雪地上飞溅,楚邹高坐在看台监场,眉眼不眨。
    虽然未能直接把戚世忠扯下马,但亦斩断了他的得力臂膀,东宫设立督检衙门,自此楚邹便在织造一条线上安cha了自己的人马,连带着一杆提头当差的官员都不敢再对他敷衍。
    什么叫做深藏不露?谁曾想到一个谦卑恭顺、每天杵在皇帝御前扶轿的废太子,早在暗地里就酝酿了这么一出。今次算是被他狠坑了一把。
    天钦十五年的十一月,一连下了多日的厚雪。初六那天放了晴,紫禁城上空万里无云,清风拂面,三日后便是东宫皇太子的册封大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今皇四子邹痛改前非、昼夜警惕,已敛乖戾旧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悯其勤勉刻苦,是以复立为皇太子,正位于东宫,以承太祖列宗创下之基业,抚四海万民之心。钦此
    被落雪洗涤得纤尘不染的汉白玉台阶上,文武官员各着红蓝礼服、手持笏板层层往下。随堂太监洪亮而悠长的诵读在奉天殿前dàng远,巳正吉时一到,四面角楼上的钟鼓便咚咚敲响,楚邹身着玄衣纁裳,发戴五色玉珠九旒冕,亲自从皇帝的手中接过宝册。
    风chuī着他的袍服翩翩飞扬,他的目中睥睨苍生,仰首俯瞰。小九楚鄎看着他英俊的侧影,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今次回宫的四哥,对自己依旧是关怀体恤,可仔细想想,似乎却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从前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怜恤与关怀,现时却像微妙地隔了一层膜,是客气,但亦有些他说不出来的疏离。可看着楚邹这般威风的英姿,他却又觉得他的四哥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便默默地舒了口气但愿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呜哇~~呜哇~~抚辰院里,李嬷嬷抖着哭泣的小天佑。
    快七个月了,已经学会了自己坐,会把想要的东西拉向自己,手趴在chuáng榻上,会蠕着胖腿儿试图爬。也不晓得是不是羊奶喝不对劲,这几天脸上和小嘴里都长了红粒子,进不了热食儿,只能喝米汤。可怜见的,小手儿蹭蹭脸又蹭蹭鼻子,痒得停不住、还饿,哭着直往前院扑,想出去找陆梨哩。
    哦哦哦,乖唵,宝宝乖~小豆丁儿长大了也不好哄,李嬷嬷心疼地兜在怀里抖着。到底也是个五十有几的妇人了,为着照顾这个孩子,没白天没晚上的,看着也清减了不少。
    那温柔的手掌抚着小天佑的脑袋,他饿得趴在她的肩头上舔衣裳,舔了两下不能吃,又咿呀呀地抬起头,牙齿沾着口水滴子哭。
    李嬷嬷只得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瞧,听听,小柚子的爹爹今儿当上皇太子了。当上太子爷威风,将来抱小柚子上金銮宝殿。
    他也不晓得爹爹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嬷嬷和娘亲都拿爹爹哄自己,娘亲说起爹爹时,脸上的表qíng总是很温柔很明亮。他便仰起粉嫩的小脸蛋,支着耳朵认真听。
    咚、咚咚
    跪
    起
    从遥远的前方飘来雄浑的钟鼓与人声,那样的宏伟浩瀚,像有多么了不得似的。他便对那声音起了天然的肃穆,一时间听得甚专注。眼睛里亮幽幽的,忽而指着外头咿呀道:哒、哒。
    不哭了就好,李嬷嬷怜爱地拍他小屁股:是,是小天佑的爹爹,今儿册封皇储了。
    嘁嘁~前院幽静,楚恪牵着楚邹的huáng毛狗云烟蹲在院门口拉屎,两眼睛便滴溜溜地透过门fèng往里瞧。看着小天佑粉嫩的脸蛋,玲珑的嘴巴,乌泱的眼睛,脑袋上还扎着两根头发,怎么看哪里都像小四叔和怒泥。他就看得满目新奇,忽而捂嘴巴嘁嘁一笑:他扎小揪揪,爱哭鼻子哩。见狗拉完屎,又悄悄地牵着玩耍去了。
    前院一群老宫妃又在掐,芜花殿后头的腊梅树下,陆梨正和灵妃坐在石墩上躲清静。灵妃念叨不停:他封太子了,你也不出去看看。
    听大师哥递话说,小天佑这两天起疹子了,哭得不行。陆梨心里急得就跟揪着似的,手上绣着猴子抱西瓜的幼儿图样,只淡淡应她:封就封吧,又不是没看过。
    切,灵妃撇嘴:这回可不一样,这一回封了太子,回头可就要娶太子妃了。男人不长qíng,我可是过来人。说陆梨:要是把你肚子里落下的小傻瓜抱来给我瞧瞧,我可引你一道门出去。
    她自个儿都是关在冷宫里快百八十年的人了,外头几代的风声却都没能把她瞒过。不知是真疯没疯,一会儿是金库,一会儿又是门的,真有门她自己怎么不出去。
    陆梨也不晓得几时被她看穿了,但记着她先前总时不时地帮自己挡护,没人的时候她问起小柚子来,便也同她形容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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